地下拳场斗金堂里,白津打得正酣,几拳下去就分了胜负。他兴致上来了,还要再战,台下又是一阵叫好,纷纷开始下注。此时,跟他的小弟却走过来贴在他耳边说:“你恩人还在等你呢。”
“不玩了。”他大手一挥,转转脖子就往外走,留下一群人从下注盘子里往回捞钱。
没人敢拦他——白津要走,从来没人敢留。
他汗淋淋的,一出后门就看见了王瞬之。
“有些日子没见恩公了,找我有事?”
“怎么当了管事的还自己上台打?万一出了事你让小崔怎么办?”王瞬之顺手递上自己刚从街角买的果子。
“他哪管得了我?”白津啃了一口果子,笑是笑着,却没正经看他,“说吧,什么事?”
“去岁我让你留意的娄家进京,你打听到他家的情况了吗?”
“哦,他家啊,在崇远坊……”白津挠挠脑袋,“他家儿子去怀明书院读书去了,老爹在朝廷做官,天天去衙门。女儿嘛……不清楚,不过他家夫人倒是出门很勤快。”
“好我知道了,”王瞬之拍拍白津粗到让他也生畏的胳膊,“照顾好自己,别让我白白把你捞出来。”
“得嘞。”白津微微一拱手,重新回到了拳场中。
因为在拳场外等了一会白津,王瞬之知道自己一定赶不上闭市鼓了,于是他便先去了东市市署,等叔叔王上砚下班一起回家。
东西市的职官与巡夜的军人、不良人是为数不多可以不遵守宵禁的人。
“半个多月没见,怎么脸色都不好了?”王上砚一见侄子在市署门口坐着就知道他又没掐好时间,连忙收拾文书下班回家。
“我身体好着呢。”王瞬之接过叔叔手里的东西,“今儿下午刚到,把人放家里就过来了。”
“怎么又把人往家里带?”王上砚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你婶婶没起疑心吧,本家什么时候来接人?”
“婶子没多想。”王瞬之摸摸鼻子,“王阔没给我说日子,叫人先在咱家住着。”
“好,好……”,四十出头的王上砚捋着胡子掐指一算,问道:“经费给了多少,我叫你婶婶也有个打算。”
“叔叔你操这个心做什么,”王瞬之悬着的心放下了,忍不住笑,“缺的我来补,还能少你和婶子的不成?”
“那可不行!咱们是一家人。”王上砚听不得侄子这么见外,“你成家立业不要钱的?”
嘴比脑子快,王上砚自知失言——王瞬之的婚姻由本家的太爷决定,只是这些年没人提起。
“行,我等着叔叔帮我置办聘礼。”王瞬之顺顺当当地接起他的话,之后聊起京城的新闻,什么公主府改建,西域流民乞讨,边军梁家奏凯来京。
两人晃晃悠悠回了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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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将落未落,王瞬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堂屋灯火通明,莺儿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一角,委屈巴巴的。
他刚想笑就暗叫不好——忘了买菜了!
“夫人知道公子有事忙,转头就让奴婢去买了菜回来。”女仆端来洗手水时如是说。
他转头看见还呆呆杵在那的莺儿,凑过去小声问她:“你怎么不帮把手?”
“我要帮的,夫人不让!”莺儿顿感冤枉,“刚才夫人还让我坐西席,吓死我了。”
在许氏的开场词后,沉默中,这顿饭很快就过去了。倒不是因为外客来了尴尬或是主人家不会招待,实则是因为许氏有意匹配她所认为的莺儿的教养环境,搬出了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
王上砚和王瞬之已经习惯了许氏偶尔的“追忆往昔”,早就有配合的默契,丝毫不慌。
饭毕,许氏与女仆开始收拾,莺儿这次没有主动帮忙,反而屁股像秤砣一样坐在堂屋东边的桌子旁,紧紧挨着身后的灯台。
她的夜盲症开始了。
王上砚吃了补气丹,一拍手,说:“行,去东耳房看看缺什么,要东西给你婶子说。今儿路上累,早点休息。”他作为男主人,不好与年少的女客多相处,认为自己能避则避,早早打发了莺儿为好。
王家的房子不大,一进门面对的是柴房兼女仆住处,右拐进去面对的就是一间主屋并两侧耳房,左手边是厕所与小花园,右手是厨房。
许氏为了安置莺儿,在原是她书房的东耳房收拾出一张床来。从堂屋走过去,就是直线十五步的距离,但是——
堂屋门口仿佛有一层湿漉漉的墨,被人随手泼在夜里。
莺儿腾的站起身来,行了礼,犹豫着走到了门边,扣着门板上的纹路,求救般地朝王瞬之看了一眼,可后者完全没注意到这一望。
在她彷徨之时,许氏走过来稳稳搀住了她,温声软语道:“来,我领你过去,看少什么就和我说。”
原来许氏从厨房出来就瞧见莺儿畏缩的神色和犹豫的脚步,想到她身体孱弱,心下明白两分,就擦了手快步迎上去,好歹不叫她难堪。
“谢谢夫人。”莺儿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她猜想自己如同盲人的样子一定很丑很可笑。
这份无助彷徨从前都是母亲帮她藏起来的。
“没事,我从前有段日子也这样,多吃几天肉就好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明天去买。”
“夫人不必破费了,我一出生便如此,吃什么也不见好的。”莺儿犹豫一番后还是问道,“夫人从前也有夜盲吗?”
“嗯,年轻的时候,嫁人之前。”许氏不肯多说,与莺儿寒暄几句,添了两盏灯和夜壶就回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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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里,王瞬之看着蹲着给自己擦脚的许氏,很愁怎么开口。一方面是话题确实是老生常谈,另一方面是他至今没能适应媳妇这么伺候他。
成婚七年,痒处却是愈挠愈痒
“夫人今日整备家宴,亦劳神矣,为夫来给你捏捏肩。”
“不累,老爷先睡吧,我去倒水。”许氏轻巧扭身避开,自顾自出了屋门。
她把水倒进小花园后并没有即刻回屋,而是在院里独自站着深吸了几口气。
这是须臾的抽离,刚好够她站在她选定的地点,抬头看一眼星星。
星星还是与她在破家之前做小姐时一模一样,不曾因她的命运而黯淡。
回到屋里,王上砚已经躺下了。许氏脱了外衣,吹了灯,也躺进丈夫的怀里。
“今儿是初五……”王上砚这么念叨着,手慢慢贴上妻子的后腰。
“妾身没忘。”许氏扯开了丈夫的腰带。
又是一番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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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的书房很简朴,一张琴,两柜子书,三幅画,还有书案以及上面的东西,就是所有了。
莺儿因为刚才受过许氏的照拂,不肯窥探她的**,乔识盈好说歹说才终于让莺儿松口同意让她掌控身体看看周围。
“她在观星。”乔识盈只看到镇纸下还未收起的星图便作如是论断,粗略一看,“估计是设备简陋,只能肉眼看金星了。”
“姐姐怎么知道?”莺儿虽然旁学杂收,但是理工方面的书没看过几本。
“我高中的时候也爱捣鼓这个,你看……”乔识盈笑了一下,刚想指着星图给莺儿解释,可她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高中,那真是好久好远的从前了。大约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宇宙。
“莺儿,我想哭一会可以吗。”乔识盈虽然这么说,却等不到莺儿的允准便捂脸哽咽。
她第一次知道大悲之时泪流下来其实是没有感觉的,从眼睛里出来直接就到了颌尖,因为脸上所有血管的舒张了,皮肤的感觉反而没那么灵敏。
莫名的呕吐欲涌上来,堵死了哭声,倒成了她宣泄的掩护。
这些泪混着悲伤和绝望,把她隔离在一个没人能共情的地方。那里没有天与地、过去与未来,混沌和未知把她用恐惧包裹起来。她拼命呼号,上下求索的不是宇宙的真理或生命的意义。
而是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是我来到这个时空?
多元宇宙,因果报应,量子力学,前世不修,平行时空,哪怕是时光机……
为什么呢?
她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她还得——活下去。
而莺儿自有她的一份泪要流。
她想起在母亲病倒前,每晚,都是母亲牵着她的手,自餐室大门向右走八十三步,左拐上十个台阶,直行十六步,再左拐二十七步回到房间。
一步一句,她走过了这些路,也就背过了诗三百篇。
一步一和,她走过了这些路,也就与母亲联了这些诗。
十六年。
如今母亲松开了她的手。
不同的悲伤从两个灵魂里流出,汇成一条不息的河,流淌过父母子女,过去未来,混合着所有的可说与不可说,一直流向对方的心。
悲伤,居然是她们在生命与身体之外分享的第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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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月亮升起来,主屋与东耳房的灯都熄了。王瞬之一个人在院中,从怀里掏出已经被自己的血弄脏的信,在月光里展开。
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会背了。
“鹤臣贤弟,见信如晤。自扬州一别,转瞬已八载,不知令尊令堂安好,贤弟学业亦顺利否?因家父调任户部,亦为小妹婚事,于年后举家入京。倘若贤弟届时亦在京中,不知可得一叙旧游?大业四年七月十七日夜。”
“鹤臣……”,王瞬之轻轻抚摸这个他从十四岁就不再用的字,脑子里却全部都是他母亲的身影。
“阿娘,你临去前将这封信转寄给我,到底是让我拿回这个名字,还是要我留个念想再也不提呢?”
他的呢喃很轻,好像在跟谁说悄悄话。
他想起八年前苏州织祸后被裹挟着北上的场景,想起在大雪纷飞的离恨天里,他与姐姐同喝的一碗粥,想起哥哥点起的熊熊大火,想起外祖父的鞭子,叔叔的家……
王瞬之拈着信纸,转身望向莺儿身处的房间,独自在院内站着直至天彻底黑下去。他记起昨晚的自己,又羞又愤,转念想起今早少女的神情,一种渴望涌上心头。
他知道他想活下去。他一直都明白的。
但命运一次次摧毁他的执念,消磨他的心志,直到成全他昨夜寻死的傻事。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起了一个誓:
“假如现在女孩还清醒着,我就拿回我原本的名字;若她已经睡了,我便认命。”
一声抽噎隔着门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想,这合该是老天在他八年煎熬后赏的救赎。她从林间飘然而至,是那么一个干干净净,又有些奇怪的人。
谁会主动救援一个躺在草丛里亡命徒呢?
谁会主动跟着一身血的人共骑呢?
谁会主动扒别人裤子只为感慨一句神奇呢?
他如今,就要利用这么一个人,去换他的名字了,
他真是一个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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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莺儿在日出时分醒来。乔识盈气得要自杀。
“昨晚,我哭你也哭,哭了得有半宿,”乔识盈义愤填膺,“你居然还早起!”
“……”困成狗的莺儿顶着桃子大的眼睛坐起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和太阳一个作息。
“躺回去重睡!”乔识盈发脾气催莺儿去睡回笼觉。
然而勤劳的劳动人民容不下懒虫。
寺庙的晨钟沉缓悠远,巷子外,坊门在轧轧声中再一次被打开。庭院中传来打水声、扫地声和鸡叫,厨房里的火也烧起来了。墙外有挑水的汉子在吆喝,谁家拉车的老牛脖子上牛铃叮当作响。
“哇……”莺儿听出了这芸芸众生的苏醒,她从被窝里跳出来,迫不及待地推开窗去看,略带寒意的晨风扑过来,彻底吹走了她的困意。
“哇什么哇,你这样让我一天天的很暴躁。”乔识盈不稀罕这人生百态。她从穿越那天唯一一次高质量睡眠是摔晕了在林地里趴着,这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我又不是故意的!眼一睁就醒了……”莺儿起床后脾气也爆,声音略高了一些。
“莺儿,你起了?”刚进厨房的许氏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惊讶这孩子昨晚上哭那么晚还能起早。
“哎,”莺儿高声应道,“这就起了。”
乔识盈听见声音也吓醒了,顾不得吵架。莺儿匆忙穿上王瞬之买的宽大衣服,挽了头发,接着用昨晚的剩水洗了脸,吸吸鼻子,抖擞精神,出门找许氏。
“夫人叫我做什么,要煮饭吗?”莺儿站在灶台边殷勤地询问,虽然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干。
乔识盈:“对,讨好人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许氏看着她的肿眼泡,觉得既心疼又好笑,再看她穿的衣服,更加怜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于是正在热饭的她掀开笊篱,夹起一片昨晚宴席上用来撑场面的肥肉,飞快地喂给莺儿。
“夫人……”懵懵的莺儿不敢嚼,不明白许氏的意思。
“吃呀,”许氏揉揉莺儿的脸蛋,“要不然他们都吃光了。”
莺儿嚼了两下咽下去,没尝出味道,依旧是懵懵的。她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片,递给许氏,“夫人你也吃。”
乔识盈:“漂亮!这个态度保持住!”
许氏愣了一瞬,随即换了一个话题:“你出门左拐,去巷子口把报纸拿回来,说王上砚家订的,让他记账。”
莺儿应了,把肉放回去,回屋带上帷帽,嘴里念叨着许氏的叮嘱就往巷子口走去,独留乔识盈在风中凌乱。
“早上起来拿报纸,还是订购的。这是你的童年还是我的童年?”
节奏有些慢,但情感线起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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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收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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