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没思考过舰员的心理活动,他甚至很难理解对方有这一过程。
就在几天前,所有角色停留在游戏面板上,立绘精致,性格鲜明,是集合美工、文案百家之长的合格产品——只是产品。苏辞尊重皮下一众工作人员的努力,但他对于角色养成游戏并不热衷,很难产生多少实感。
更别提还是南通黄油人设,他确定自己不是受众。
苏辞的看法中或许存在偏见,但好在没影响到任何人,更无所谓纠正与否。毕竟谁能想象得到,人物卡莫名其妙就活了。
重复了千百次的战斗贴图,此刻终于要给正主让位。拔刀、冲刺、射击,舰员忠实地执行了舰长每个指令,哪怕是以伤换伤,也不会有片刻迟疑。
屏幕里简单的闪电特效,投影在现实中带着罗网般的压迫感,漂浮的尘灰也不会随着游戏结束而刷新,而是被力捕获,在千万年后成为星云的一部分。
噼里啪啦的电光中,一人微合五指,掌心处,黑色的焦痕泛起细密的灼痛。
大范围的雷电攻击,发动时自身也会承担部分伤害。但没什么无法承受的,起码能获得痛。
在电弧的环绕中,【借幽冥】的发动者周延,陡然握拳,眼眸深深,回头看向他的舰长。
起码能获得痛。
然而,在意识到同行舰员的异样前,他首先看见了舰长转瞬即逝的满意。他的舰长,在确定这一波异星蝗虫全部覆灭后,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转身,将视线投注回银白色星舰,凝望这只默默行驶于宙海的庞然巨兽。
一如既往,连侧影都不留。
周延陡然压低眉头,目光如灼。或许是他看错了,毕竟今天与过往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简短直白的命令,快速结束的战局,以及舰长毫不在意漠然收回的目光。然而,他好像看到了一点弧度,被隐于无人得见的侧脸。
周延往前迈出一步,意识到周围好似害怕惊动什么的屏息。
于是他知道,刚才确实有什么发生了。转瞬即逝,模糊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复现。
当周延再次前进一步时,一把刀拦住了他。顺着刀刃往上看去,他看见了明落玉冰冷的、粹着寒冰的双眸。
“止步。”
对着周延瞬间阴沉下来的表情,明落玉无动于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瞳孔里浮现出一丝晦暗,“绝不允许有人……”
话没有说完,但对面人听得懂未尽之语。
要么等要么忍,再没有人可以因为私欲拖着所有人下深渊。
原本还能维持表面平和的舰队关系,就是被一个又一个妄想给摧毁的,大多苟延残喘的人恨极了这一点。
总有人以为自己是最护主的狗。周延此刻眼神毫无温度,不理会脑内越发尖锐的哨音,转而看向他的舰长。
——他几乎因为这一眼得到安宁。假如宇宙存在中心,那不会在任何一个星体、黑洞或者虚空上,而在于此处。他那凝视着星舰乃至舰外星系的君主,衣着整肃、周身沉静,好似亘古以来便站在那里。人类最顶尖的科技成果他的脚下嗡鸣,咀嚼着数吨燃料航行于宇宙中,将他送往数光年外的目标地。星舰的主宰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物,宇宙合该围绕着一人而旋转。
确定航线、征服土地、攫取资源。云舰的舰主一向做得很好,暂且结束战斗的下属无可置喙,唯有静候。
周延这时突然出声:“他刚才在看我。”
声音里带着近乎偏执的笃定。
狂妄且冒犯的臆想。明落玉沉眉:“如果这样想能让你继续捱下去。”
那就继续妄想吧。可怜人只能攥紧着微茫的信念,聊以慰藉宇宙中的晦暗长夜。
“捱?”
周延不否认明落玉的形容,然而他将目光移到对面人的脸上,不辨喜怒道:“起码我能捱过这次会谈。”
对面,明落玉垂眸,眼睫上覆着一层白霜。
那是承载宙海过量污染的痕迹,精神的混乱反噬在了躯体上,他正在缓缓步入冬日。显然,持刀者状况不佳,更糟糕的是,在可见的未来,他看不见任何转机。
全员使用安抚剂的会谈,冰冷空洞得让人绝望。届时全世界仿佛只存在一个人类,其他的全是在蒙昧中挣扎的兽,舰主与舰员的关系重新降至冰点。
常识中舰员理应得到嘉奖的“安乐日”,每每到来时,只会摧毁他们的一切。他们甚至恐惧它。
但如果有舰员在这段时期精神崩溃——
“我会的。”
明落玉并不说透自己会做什么,总之是那么回事,语气冷淡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死亡。他抵在对方面前的刀纹丝不动,只是说:“再向前一步,你捱不过今日。”
他的手从未这么稳过。
周延并没有任何物伤其类的情感,反而看出了几分火气。要死的人,不去安静地找墓地,还在这摆出守卫的姿态,仿佛自己与另一人天然地更亲密。他脑内啸叫的哨音几乎抵达了顶峰,几缕紫电交错着出现在他的指尖——
没等到其他人上前阻止,审视星舰航线的舰主突然转身,目光投向此侧。舰主过去从未回头过,终于回头了,偏偏是在这一刻。
顷刻间,周延如坠冰窟,顿时握紧拳头,手心的焦痕此刻无比灼烫。
但痛让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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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得就像两个AI上演恨海情天一样无助。
对着双双单膝跪地的舰员,苏辞暗暗点评道,点开面板看了一眼角色状态。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苏辞是很抗拒看这玩意的。角色面板不负黄油之名,由大片无用的淫词秽语,夹杂着一丁点真正信息组合而成。就好比他现在的这一眼,什么人物关系都没来得及看清,周延百分之十进度的【情潮妄想】狠狠打了他一拳。
苏辞合了合眼睛,又找到了选择神庙逃亡的一个理由。
最起码体面。
他不知道刚才合眼的动作,一副厌弃模样,让几人几乎死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苏辞收敛好了情绪,垂眸看两位当事人。
而其他舰员更加静默。
进入游戏的这几天,苏辞基本呆在舰长室,还没来得及探索其他地区。虽然通过留影资料,他对行程环境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对于自己搭载的交通工具、游戏里亲手设计的星舰,苏辞还没来得及形成直观的感受。
直到不久前,站在边缘的作战平台凝望星舰主体,苏辞才算真正看了它一眼。
银白色的科技巨兽,爪牙凌厉、森严凛然,行驶于幽深到摄人心魄的虚空。星舰无比之大,却又无比之小。正如人类生命长河蜿蜒千万年,却是宇宙演化历程里造物主的短短一瞥。
苏辞当时便意识到,自己确实在经历一段很特别的体验。起码在他的时代,即便再过百年,都不会有人和他看到同样的景色。这已不是借巨人的肩膀能做到的事,苏辞的星舰叫做云中君,而他也确信自己踩着一架钢铁制成的神明。
即便在无尽的宇宙中,人类和他们的神明依然显得渺小,但他们已迈出了第一步。
苏辞产生了些许触动,正在感慨古今未来,转身就对自己舰员刀兵相向的场面表示惊诧。
可恶啊,他又要叹气为什么是款南通黄油了。虽然看上去二者没有联系,但世道如此,这一设定俨然成了所有麻烦的罪魁祸首。
“解释。”苏辞言简意赅。
周延背脊僵硬得仿佛要被折断,喉咙发紧:“是我僭越。”
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解释,因为苏辞不理解什么叫“僭越”。不过他扫了一样场上之人的表情,发现大家都很认同。
既然他们知道自己犯什么错,苏辞也不打算纠缠下去,他点头:“按照惯例处理,贺执负责。”在把锅甩给副舰长后,他脚步一转,往返回舱里走去。
快走为好。他要复盘今天的所有布置,并且好好规划一番未来。
重点思考一下非事业线的未来,他对此简直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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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主已经离开,考虑到宙海的污染,所有人需要快速返回星舰内。
在本场出战得到三次指令,秦宴浔不能奢求更多了。他第一个离去,临走前看了起身的两人一眼,自认为不带任何恶意地问道:“你们要死了吗?”
不然为什么发疯?
无人答他。舰主情绪的吝啬使得暗处的斗争更剧烈,你死我亡,困兽之间大抵如此。
秦宴浔也没有任何相互关心的想法。他心绪不高,心里还惦记着苏辞的合眼,满心阴郁地转身,朝舱门走去。好在今天大概还是有还是发生,他被污染的速率并不快,仿佛舰主始终在他身边——
等他进门的时候,下意识顺着余光,第一眼就看见了倚在墙侧的苏辞,后者靠得很近,就在他左手边,无声看向眼前的光屏,微皱眉头,透露着一股事不遂意的冷淡。
大概有什么事发生了。在意识到这点前,秦宴浔便因为过近的距离而头脑空白。太突然了,好像再往旁边多走一步,温度和气息就要隔着空气传导过来,半边身体为此产生了古怪的痛意——他把这个未知的体感称呼为痛。
下一秒,秦宴浔失神跪地。先是膝盖着地,继而臀部坐到腿上,一手扶住门框,尽力不显得狼狈。
直到这一步,秦宴浔头脑还是发蒙的,只是抬头向上看,瞳孔在光照下显得湿润,夹着着仓皇和茫然,近乎以祈求的神色,对上了苏辞下垂的视线。
后者眨眼,继而面露了然。
今天第四个跪下的,又给他发现了一个本游戏的糟糕癖好。
收藏破百了,感谢喜欢。现世比较忙,下一章还要等几天。
顺带求个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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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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