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瑾夏坐在平日洛楚宜做的位子上,一手执笔,简略处理着公务。
狼妖的感觉十分灵敏,早在池清絮靠近之前,她便有所感,看她近前,才自折子上抬头,透过亮白的烛光瞥她一眼。
“池姑娘有什么事吗?”
池清絮下意识扫视了这屋子一会,还有些失神。
“她,不在吗?”
于瑾夏忠于洛楚宜,连洛楚宜本人都对池清絮心存怨恨,更别说于瑾夏了。在二人的视角中,池清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义之徒。
“这几日是濯尘节。”
于瑾夏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起身,将门窗都掩上了。
两个对视良久,却又各怀心思,并没有撞上视线。
“她只是不会死,不是不会疼。你刺了她两回,一点交代都不准备给吗?”
“我……”
“我没有资格干涉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我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多少也了解她的性子。当年的事,你起码欠她一个交代。”
池清絮移开对视的视线,侧头又见到一串风铃。
她,真的那么喜欢这个风铃吗?
“我知道的,所以她怎么对我都无所谓。我相信她不会对我下死手。至于解释……我还没想好,或许我有苦衷,但这不是理由。”
“可她会想知道你的每一个借口。”
池清絮讶然,垂眸笑笑,看着有些落寞。
“但是我不想对她撒谎。”
两个犟种……
于瑾夏收回视线,继续看那帮老头写上来的折子。
“你走吧,这里人多眼杂,被抓到了,她也不好交代。”
……
“阿七你回来啦!”
洛楚宜垂眸看着那沙盘图,一时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等人进来了,她才回过神。
阿七本是奴籍,这名字叫惯了,她也不再愿改,分明是自由身,却又将自己困入牢笼。妖族年岁都不小,洛楚宜都已经是五十几的年纪了,阿七大概有一百多岁。
许久未见,她的容貌仍如往昔,倒是物是人非了。
对方见了她也呆愣了许久,方才想到身为奴籍该行跪拜礼,见她下跪,洛楚宜震了一震,忙冲上去将人扶起来。
“全族上下俱在筹备濯尘节事宜,礼数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阿七姨……”
洛楚宜紧蹙着眉,又像小时候那般,眼神看着灰溜溜的。
“这几年是我礼数不周了才是。”
天宫礼法繁多,洛楚宜本就是个放浪的性子,压着学完是一番功夫,那半神之力加于身,一面修养,一面还得跟着神主修习灵法,又是一番苦楚。
“听说你受了伤,可好些了?那伤你之人可判了罪责?”
阿七并不是先前她与池清絮那一番荒唐事,但是夭魅替她遮掩不少,如今她二人一拍两散,倒也不必遮掩了。
“那人我已捉回天宫了,您不必忧心。”
阿七是个闷葫芦性子,平日跟在洛楚宜生母身侧便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厉害角色,如今在这做了贴身侍女,倒是个体贴周到的人儿。
只是这段时日却是忙碌,洛楚宜自然也不便叨扰,自去房中休息去了。路上的枝桠上以绑上不少彩带彩球,五彩的灯笼高悬,讲这原本单薄的景致也衬得十分出彩。低头看去,不少年轻人发髻上绑上了红丝发带,明日,便是他们的成人之礼。
洛楚宜的红丝发带,早在十几年前便焚毁了,生母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那发带又是生母亲授,思及此又是痛心。
所有人都恨那上古妖兽,她亦不例外。
洛楚宜在客房中休憩片刻,这几日马不停蹄,实在疲累,便和衣在榻上睡了一会。晚些时候,有人来叫她,她在桌前梳洗,抬头透过那窗棂看去,外面天色已暗,各色灯笼发出耀眼华光,忽明忽灭,映出五彩天色。
“小姑,陪我去授礼吧。”
夭魅身后跟着一串骑兵护卫,俱是人高马大之辈,为护卫主君展开了羽翼,双翼如濯火,毛色发亮。
洛楚宜入王宫后便收了隐藏,如今这王族气息一出,众人不敢近前,官职高一些的或许也曾窥见过她的容颜,那七尺男儿的志气落下去不少。
夭魅感觉到,回头横了那些人一眼,扯着洛楚宜便走,在路上还硬塞给她一条红丝带。
这红丝带乃是以极为特殊的丝绸制成,触摸上去的质地极其光滑,寻常器物亦毁不去,一人只一条,象征其独一无二的身份。
洛楚宜用神力探查片刻,那红丝带上显现出字迹,烫金的字体,暗示着对方才能出众,起码在学宫之中名列前茅。
只今日的傍晚时分,凡人获权前往上界,王族美其名曰与民同庆,演武的空地上燃起一簇冲天的篝火。众人饮酒作乐,气氛欢愉之时,有人化形浴火而舞,那火星子四溅,将一身羽翼烧的更华美了。
星空燃上烟火,绽放在年轻人眼中,青春气息浓重,外界的纷扰不与他们相干,动乱都被抛之脑后。
这里,宛若一片安乐乡。
洛楚宜从一旁侍女手中取了柳条,在端着的圣水中蘸了两下。站在身前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眸中满是虔诚。
洛楚宜对着她默念祝祷词,对方也跟着闭上眼,等到似有若无的话语声消失了,洛楚宜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睁眼。一边细心的将发带绑上发髻。
“您是那位判官大人吗?”
洛楚宜沉着脸点头,耐心的给她绑上结。
“我想考入天宫学士阁。”
学士阁,一堆叽叽喳喳的啰嗦老头子聚集的地方,话多,出谋划策的时候提供的帮助微乎其微,多是些仗着资历端架子的空壳子。在洛楚宜刚继位之时,极力反对的是他们,在洛楚宜受不了了想离开的时候,拦着不让她走的也是这一帮人。
这一帮人众口难调,常常让洛楚宜不自在。看这小姑娘的样子,恐是未经世事,不知其险恶污浊之处,但也不好打击人的自信心。
“那我便在天宫等你了。”
小姑娘眼睛一弯,眯成一条缝,咧开嘴笑出几颗大白牙。
“那大人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何曼曼。”
许是洛楚宜今日未着那神袍,只穿了寻常羽衣,周身气息柔和不少,这小姑娘便大着胆子来搭话。
洛楚宜对外的脾气其实不错。
“好。”
或许在那一帮老头子里面掺一个年轻人,算是一种开天辟地的改制?
何曼曼是个跳脱性子,不多时便混进庆贺的舞队里面去了。洛楚宜不喜热闹,凰妖本就是习火,她又因体内注入的神力,常年浑身滚烫,虽不畏火,却也不似同族那般喜爱。
“小姑?”
夭魅穿着赤霞色,服侍绒羽随跑动起风而轻摆。
“小姑身子养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最近又受了点伤,如今尚未恢复完全。”
夭魅垂着眼打量了她一会,简单探查了她的面色。
“族中秘方不少,我让阿七给你拿几副调养一下吧。”
夭魅见她不阻,那便是应下,交代身边侍女准备去了。小姑的身影总让人觉着有些落寞,当时同那位小道士在一起时倒变化了不少,后来分开了,落寞之意就较先前更甚。
夭魅扯了扯她的青羽。
“小姑跟我一起去吃饭吧。王宫里摆了一道筵席,那些姑姑婶婶实在太能说了,小姑可要帮帮我。”
洛楚宜无奈叹气,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夭魅这性子又实在叫人厌烦不起来,就随着去了。
洛楚宜离乡不算太久,不过也很少能够尝到凰族的传统吃食,不过儿时随着生母在王宫生活的时候,连续吃过一两年宫廷美事,而后便随神主去了天宫,天宫不重膳食,所食不过只为饱腹,卖相气味无一可比。
那清溪酒更是一绝,清溪酒酿制工艺复杂,以凤栖山流出的圣水作为原料,清冽醇香,回味无穷,微醺之时入梦,可见世间最美好的奇景,不过人各不同,所见之景亦是不同。
洛楚宜陪着附和两句,到底是不善言辞,倒不如夭魅那般能说会道,最后自己埋头吃酒,细品这桌上餐点。
“楚宜真是许久不回了,我以为到了那天宫里,吃过那些仙人的珍馐玉液,吃不惯我们凰族的东西了呢。”
洛楚宜不喜这语气,但对方毕竟是长辈,压着没发难。
“怎会,去到哪里都是家乡的味道最为难忘的。”
“那可不一定哟,这不几年才回来一次,也不来同我们这些叔叔嫂嫂来招呼,你被神主带走之后,就再没回过几次,你母亲离世后,我们也没少顾看你。”
洛楚宜握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酒盏的花纹凸起在手指上都留下了痕迹。洛楚宜生父早逝,生母军务繁忙,她自小就是吃着军中的百家饭长大的,哪天的士兵不轮值,她便着人去家里吃饭,一年复一年,直到她长大,天资聪慧,悟性极佳,被神主选中。
如果她真是个傻子,或许就不必被神主关在冰凌阁中,连生母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一辈子明明白白,到最后还是一事无成,稀里糊涂的草草结尾。
不如一开始就一无所知。
自始至终,这些叔叔嫂嫂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照拂,反倒是生母离世,她们为争权柄,上赶着来巴结她。如今竟好意思讲这些迂腐之事摆在明面上说。
“二嫂,我只是不好争,但不是个傻子。若您执意戳我痛处,那这样的关系不要也罢。”
夭魅似乎也被惹恼,她平日里对洛楚宜这个小姑最为亲近,小时候也爱跟在帅领身后跑,自然受不得这气。
“二婶婶,旧事已去,那就无需再提。如今小姑已是判官,还请您自重。”
身边的嘈杂声乱作一团,洛楚宜身处其中,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看着杯中澄澈地映出倒影的酒水,似乎从中窥见了自己的疲惫。
果然,这个地方真是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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