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夫人的眼神黯淡下来，苦笑着说：“在作为你们的母亲之前，我首先是老夫人的狗。在我这里，老夫人和家族是排在你们之前的，甚至是我自己的命之前的。我别无选择。”

病房再次陷入沉默。宁宁望向窗外，欣赏石英城的夜景。

“不说这些了，聊点正事——我要退役，不想干了。”宁宁突然说，“顺便问问，医生说我还能活多久？”

诺克夫人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这两天虽然动不了，但能听到声音。”宁宁指向自己的耳朵，“医生一直在说些不好的话，卡勒布这个家伙也每天说丧气话。”

她顿了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觉得很痛。我是不是不行了？嗯……不对，其实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把握的，我还是感觉，这个医生有些危言耸听。”

一滴眼泪从诺克夫人眼角滑落，在床头灯投射的暖黄光下闪烁。宁宁震惊地看着这个从不示弱的女人无声地哭泣。

“喂，你这样，我怎么办？”宁宁有些无语，“我绝对比你更想哭，好吧？”

诺克夫人迅速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退役。之后只需要定期体检、配合治疗即可。”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还有，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豁，临终关怀的一部分吗？”宁宁试图用玩笑掩饰情绪，“好吧，容我想想。”

她望向天花板，突然兴奋起来：“我想读书，想读研究生。我什么都比卡勒布这个家伙强，比布拉德也是，唯独学历不行。以前我在任务上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我要弄出个研究生学历让他俩看看。”

诺克夫人也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完全可以。回到gamma星之后，我这就给你安排。还有什么愿望，你都可以慢慢想。”

宁宁转动着眼珠思考，窗外的霓虹灯将她的侧脸染上变幻的色彩，她看上去确实只有大学女生那般大。如果生在一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或许，她会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拥有平淡幸福的生活。

“不急，对我身体最了解的人是我自己。我觉得，我还有治好的可能呢。干嘛这么急着写遗愿清单。”她停顿了一下，“哦，对了，回去之后，我还要住在老房子里，那个中央公园旁边的三层别墅。”

“你不想拥有一栋为你单独准备的新房子吗？”诺克夫人问道。

宁宁摇头，挑染过的长卷发在白色枕套上散开：”不想。就住在以前住过的地方。我要把童年的遗憾，都好好弥补回来。”

诺克夫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套装：“我会安排专舰，三天后启程回Gamma星。这期间卡勒布会来看你，他...很担心你。”

宁宁的表情复杂起来：“关于我的过去，他知道多少？看这小子的反应，想必还蒙在鼓里吧？”

“只知道你是他重要的搭档和...家人。”诺克夫人说，“其他的，由你决定告不告诉他。”

“不用了。千万别告诉他。等到一切都结束，最后的最后，我真想亲眼看看，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精彩。”

诺克夫人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保养得宜的指甲在金属表面刮擦出细微的声响。

“如你所愿。”她最终说道，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我去和主任医师谈谈，半小时后回来。”

随着房门轻轻合上的咔嗒声，宁宁终于放任自己瘫软在枕头上。病房里的恒温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她数着心电监护仪有规律的“滴滴”声，直到确认诺克夫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宁宁缓缓抬起右手，让灯光透过指缝。那些淡蓝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受控制，让她不满。

她使劲握紧右手。

窗外的石英城正值夜晚最喧嚣的时刻。车流在玻璃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远处全息广告牌上的模特正在推销最新款的神经接入芯片。

宁宁望着这片人造的繁华，突然想起Gamma星中央公园的草坪——在那里，在他们初遇的第一年，十岁的卡勒布曾教她辨认真正的星座。

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相遇开始就是错的。如果不认识诺克一家，不认识卡勒布，她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她的心脏——无论是器官还是那块精神核——都在隐隐作痛。好在，没人知道。诺克夫人不在，布拉德不在，卡勒布也不在。

现在，她终于可以独自面对这满室的寂静。

石英城综合医院地下停车场。

诺克夫人坐在一辆黑色豪华轿车的后座，车窗镀着单向膜，将外界隔成一片模糊的暗色。

车门滑开的轻微气流声打破了沉寂。布拉德弯腰钻进车内，带进一股医院消毒水与精神稳定剂特有的甜腻气味。他随手将银色的稳定剂注射器丢在真皮座椅上，金属与皮革碰撞发出闷响。

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为了保证自己在最佳状态以应对眼下的残局，他开始和父亲一样，选择依赖稳定剂，而不是简单的睡眠。

“老诺克夫人是不是对宁宁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布拉德扯开紧扣的领口，嘴角挂着讥讽的弧度，“现在，您又要去擦屁股了？”

“我的人生已经被这个死老太婆毁了。”诺克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车顶灯在她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格外疲惫，“这倒无所谓，但是看着子女的人生也被毁掉，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一滴冷凝水从通风管道滴落，在车顶发出清脆的“嗒”声。诺克夫人突然轻笑出声，笑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终于再次体会到，自己不适合干这行。”

布拉德笑了笑：“这说明您还有点良心。”

诺克夫人转移话题：“总之，这些天，辛苦你了。你不仅确认了卡勒布的安全，还为家族救回了一颗心脏。”

“什么心脏不心脏，鬼知道你们那些神秘兮兮的计划能不能成功。我看我们家里这些人大概率也是个草班台子，一个个的却还讳莫如深。切，我才不稀罕知道。”

车载AI突然发出提示音，显示楼上有访客寻找布拉德。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又是卡勒布。他现在就像一个神经过敏、暴躁阴暗的更年期老妈。

布拉德粗暴地关闭提示界面，说：“我现在只答应，留下来给卡勒布做搭档继续完成实习。但这家伙，别看他性格还不错，其实内心非常固执。您应该小心他。”

诺克夫人按下座椅旁的按钮，车载迷你吧台缓缓升起。她取出一罐冰镇啤酒，打开，喝了一口，说：“我的亲生儿子，我了解。但愿他最后能够承受住真相吧。承受不住的话也没办法，我就会收获一个坏掉的女儿和一个坏掉的儿子。这都是我的报应。”

布拉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查尔斯为什么留在了Q星，而且也要去地下城？他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是不是你们又逼他做事了？这次你们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诺克夫人一口气闷了一罐啤酒，放下空罐子，望着停车场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犹豫了半晌才开口。

“他吗？他可能在找另一颗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