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枫至今记得那个寒冷的早晨，一百零六根地热导管首次将地核能量输送到全城时，整座地下城都在微微震动。老陈当时还活着，他兴奋地向所有人解释这套能源系统如何运作：“看那些红色管道，里面流淌着足以维持三百年的能源。”

这是地下城的动脉，是Q星的馈赠。

作为战争流民的后代，阿枫也本是Q星的原住民，和地下城的大多数居民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Q星是一个资源丰盛、保有着原始且封闭的文明的星球，一直以来都这样野蛮地生长。

直到诺克家族掌权，再后来，赛默飞世尔家族入侵——一切都变了样。

二十年过去，这些管道依然是地下城赖以生存的命脉，只是最近总传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管道深处蠕动。

二十年过去，阿枫也从义体工匠的学徒，变成了锈纹旅馆的老板娘。

“欢迎来到锈纹旅馆，这里是整个地下城最好的旅馆。因为这儿只有一家旅馆，你们没有别处可住。”

每当向送货员们介绍时，阿枫总爱指着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那些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型输气管像静脉般延伸向远方，将新鲜空气输送到这座地下迷宫的每个角落。阿枫的旅管正上方就是第三号通风枢纽，每天清晨都能听见气流呼啸而过的轰鸣。

每周二，送货员们都会带着地表物资来到地下城，有时他们会在旅馆歇脚。李斯特的儿子现在子承父业，负责进口材料的加密分配工作，据他的工作日志显示，赛默飞世尔的“实验废料”运输量在过去五年增加了三倍。这些贴着危险标签的金属箱，最终都流向了工匠区。

工匠区是地下城的核心，说是一个“区域”，其实分散在整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是由数百个小作坊组成的庞大蛛网。赛默飞世尔家族在Q星地上的产业每月倾倒的数百吨“废料”，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这里获得了新生——匠人们最引以为傲的招牌产品，是能让瘫痪者重新行走的神经接驳器、高精度的仿生义肢关节、能让老旧飞行器续航提升40%的能源配件，以及巴掌大小却能在狭小空间灵活穿梭的微型侦查机。那些被淘汰的神经接驳器经过师傅的巧手改造，性能反而比原厂货更稳定；破损的能源核心被重新校准后，使用寿命竟延长了三倍。

这些重获新生的珍宝，最终都流向了名为“时雨”的骇客团队打造的“幽灵集市”。这个由上百个虚拟店铺组成的暗网帝国，每半小时就会更换一次交易域名，却依旧吸引着整个星系的发烧友。他们的控制室——二十台终端，五年前破解了瑞奇家的监控算法，现在地上的监管系统看到的，永远是下面的人想让他们看到的画面。

而将这些货物送出地下的，是像小张这样的送货员们。和进货的外人不同，负责出口的送货员必定是自己人。地下的人团结一致，很守规矩。这条看不见的产业链，这些年愈发枝繁叶茂，巨额营收被他们用来采买谷物、禽类、酒精、咖啡、药物等生活品，刨去这些，还有大量盈余，可以投入基础建设，比如卫星信号站、医院、水站、发电站、人造光源。经年累月，地下城甚至比故步自封的艾恩葛朗特发展得更迅速。因此，这儿的人已然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上一辈是迫于战乱才来到了这里。

在这张精密运转的地下巨网中，唯有治安官始终高踞顶点，默许着这场盛大的灰色狂欢，但又悄无声息地扼杀角落里滋生的隐患。

今天是个寻常的早晨，不是周二，旅馆冷清得很。阿枫慢悠悠地给自己煮了杯咖啡——用的是地上进口的稀罕豆子，香气在旅馆一楼弥漫，格外浓郁。她刚把两只肥猫喂得肚皮滚圆，正准备挂上打烊的牌子，出门去帮师父做义肢生意，门口的风铃却突兀地响了。

四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逆着人造朝阳的光，站在门口，三高一矮——看身形，应该是三男一女。

像是指环王看多了，来cosplay体验生活的小年轻。不对，这四个人里，只有三个年轻人，还有一个络腮胡的老东西。他们斗篷下摆还沾着悬崖特有的赤铁矿粉。

阿枫挑眉。她意识到，他们下来的路线不对，是从悬崖下来的。而地下城给送货员的通道是瞒着瑞奇家族偷偷开凿的地道。看来，这四个人，是从地上误闯进来的小老鼠们。

无妨，他们很快就会惊动治安官。

“住店？”她故意把扫帚横在吧台前。两只圆滚滚的橘猫突然从吧台后蹿出来，尾巴高高翘起，绕着陌生人的靴子打转。

“不住店。请问……”领头的年轻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白金色短发和一双清澈的绿眼睛，“这附近哪里能找到痛风药？还有防水涂料和帆布？对了，还需要找兽医和医院。”

阿枫挑了挑眉，这一连串毫不相干的请求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叫安东尼奥·赛默飞世尔。”年轻人补充道，声音温和有礼。

阿枫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柜台。

“我们在艾恩葛朗特做实习任务，”安东尼奥解释道，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找到需要的东西就走。”

“痛风药去B3区两口水井之间的一栋白色双层建筑里找凯特医生，”她最终说道，“防水材料在B0东区‘船匠李’那儿。兽医在B2环形广场，不过，”她顿了顿，“这儿的交易方式是很特殊的，我们理论上不允许地上的人来这儿采购。我得先问问治安官才行。”

“治安官多久能联系上？我们时间有点紧。”另一个戴着兜帽的青年男性开口问道，他微微抬头，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很快，我报备一下就行。治安官马上就会来店里见你们，你们不用挪窝。”

安东尼奥闻言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太好了，”他揉了揉肩膀，“在悬崖下面用帐篷过夜简直要了我的命。岩石硬得要死，半夜还下起了小雨。”

他眼巴巴地望着吧台上拆了封的一打鸡蛋：“能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吗？从昨晚到现在就啃了点干粮。”

“行吧，”阿枫系上格子围裙，“煎蛋三明治可以吗？”

安东尼奥点点头，道谢时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阿枫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些年轻人看起来确实像是来做调研的学生，但赛默飞世尔这个姓氏...总让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四个人在靠窗的方桌旁落座，终于摘下了兜帽。阿枫一边打鸡蛋，一边偷偷打量着他们。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得知那个年轻女子叫林赛，浅栗色的长发，苍白的皮肤，气质神似指环王里的精灵女王，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头也让她看上去不好接近。

坐在她旁边的黑发青年艾伦则截然不同，看上去对什么都很好奇，似乎很喜欢地下城的一切。他一直在跟林赛没话找话，现在又凑近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对方翻了个白眼。

“之前答应你把好帐篷让给你，你还真不客气，”林赛压低声音抱怨道，“我昨天都没睡好，地下太潮湿了。”

艾伦露出一个无赖的笑容：“你早说啊，我问你要不要的时候，是谁在那里逞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他们在打情骂俏时，林赛一直低头盯着盘子，艾伦的眼神显然黏在她身上，但她丝毫没察觉。安东尼奥一副早已看淡的样子，似乎是耐受了这种酸臭。

阿枫将煎好的三明治装盘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林赛的颈间。一抹幽蓝的光芒若隐若现。

那是块共鸣石，被精巧地镶嵌在银质底座中，挂在一条细链上。石体呈现出深海般的蓝色。

阿枫眯起眼睛——这种纯净度的共鸣石，至少能换到一套顶级义体。

林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下意识将项链塞回衣领。

“四份煎蛋要全熟的吗？”阿枫问道，目光扫过四人。

中年男人查尔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阿枫瞥见屏幕上闪过几张地下城结构图，但很快就被关掉了。

“我要溏心的。”艾伦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旅店——从墙上的老式挂钟到角落里堆放的货物箱。当他的目光与阿枫相遇时，露出了一个阳光般的笑容。

阿枫倒也没怎么见过阳光就是了。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看到的是地下城的人造光源。不过，她很喜欢这种可以人工调节、四季宜人的人造光。

查尔斯终于放下光屏，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沙哑：“我们时间不多，待会见到治安官后，得尽快劝说他让我们……”

“知道啦知道啦，”安东尼奥优雅地用刀叉切割三明治，“先找药和腹透的材料，然后买防水材料，再去看兽医...你们这儿的熏肉真不错。”

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阿枫抬头，看见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高大身影推门而入，胸前的治安官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阿枫擦了擦手，和治安官打了声招呼，转向四个人，说：“看来你们不用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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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悬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