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治安官走后，旅馆大堂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阿枫叹了口气——总算消停了。她瞥了瞥那满身硫磺臭味的四人，把登记簿往前一推。猫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住店吧，今天横竖是走不了了。整个地下城，除了锈纹，你们也没处去。这儿的人都挺排外。”她用指尖点着价目表，“三间够了吧？这位小姐和这位先生一间，剩下两位各一间。”

她指了指林赛和艾伦。

“不行！！！”安东尼奥突然拔高嗓门，“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对。我们要四间。”林赛纠正道。

艾伦故作轻松地说：“老板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哈哈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大小姐的随从而已。”

查尔斯轻咳一声，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欣赏他难得的局促。

不知道这老头又在幸灾乐祸些什么。艾伦用余光看到查尔斯笑眯眯的神情，有些无语——这老头身上莫名透着一股七大姑八大姨的既视感。

嗯，不过他也不知道和亲戚相处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他甚至没有什么家人，只有姐姐一个。

阿枫慢悠悠地说：“哦？好吧，那四间。晚饭我就随便做点了，你们跟我一起吃吧。不过，都给我把澡洗了才能上桌。”

这里没有独立淋浴，只有男浴和女浴。

艾伦推开男浴室的门，氤氲的水汽中已站着一道人影。安东尼奥正调试着老旧的水阀，听到动静转过身，水流声在瓷砖上溅起细碎的回响。

“哦，是你啊。”他关小了些水量，让出半边位置。

艾伦点点头，把洗漱包搁在干燥的角落：“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回地上了。”

“别太自信。”安东尼奥抹了把脸上的水，“万一那东西太灵活，还得耗几天。”

“我们只负责查清原因，不包售后。”艾伦拧开自己的水阀，“只要能拍到个影子，就能交差。”

“也是。”安东尼奥顿了顿，“联系过米兰达了，她对咱们擅闯地下城居然没发火，只催着注意安全，尽快返回。三天后得离开艾恩葛朗特，去下个任务点。”

“没发火？”艾伦嗤笑，“怕是懒得骂了吧。”

话题戛然而止，浴室里只剩水流冲刷身体的闷响。

安东尼奥还是憋不住心里话，最终又开口了：“实习已经快过半了。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回去给老板当苦力，欠了课题组一大堆活没做呢。”艾伦甩了甩湿发，斜他一眼，“还有咱俩的合作课题——师弟，可别偷懒啊。”

“那当然。”安东尼奥轻描淡写地回应，“说起来，我觉得你变得不太一样了。自从开始实习后，你的脾气变好了。在组会上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吗？”艾伦脱口而出，动作却迟疑了一下——他总觉得，安东尼奥又要开始拙劣的表演了——他又嗅到那股熟悉的、拐弯抹角的试探味。

但他真不是很想光着身子和他在狭窄闷热的浴室里交心。

于是他补充道：“不出半年你就会习惯课题组的节奏，那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人只要离开了课题组，就会变得善良、温和。一旦回到课题组，就没有一个人能精神正常地生活——这就是博士生。”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艾伦的身体，他仰起头闭着眼，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黑发滑落，蜿蜒过遍布全身的细微伤疤，有些还没彻底愈合，泛着红痕——那是他在荒星边缘时坠崖受的伤。

安东尼奥的视线扫过那些伤痕，喉咙发紧。

一看到这些伤痕，就想到那次坠崖。一想到那次坠崖，就想到林赛奋不顾身地下崖救他。一想到林赛，就恨不得把艾伦踹回崖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那里也有一道不小的伤疤——两年前在车祸中被凯撒捅了一刀。这一刀，痛楚不比坠崖轻半分。

那天，坐在他副驾上的是林赛。那之后，他昏迷了很久。再醒过来时，他收到消息——林赛消失了。

经过四方打听，才知道她一声不吭地去了A星，实现了她的阿塔纳修斯梦想。于是他也来到A星，又是一番辗转搜寻，才在阿塔纳修斯的静音室门口抓住了她。

对他这个处处受制于家族的公子来说，要做到这些，一切都是那么不易。但反观她，却在A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轻而易举——不愧是叛徒塞拉菲娜的女儿。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甚至嫉妒她。

安东尼奥关掉水阀，继续追问：“毕业后你打算直接去Gamma星找工作定居？”

“嗯，越快越好。我恨不得现在就送我姐过去。可惜她不肯。”

他没说出口的是，最近他越来越焦躁了。自从那些秘密开始浮出水面，自从察觉到暗处窥视的眼睛，他的大脑就像被搅乱的线团，理不出头绪。

姐姐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愈发强烈。无论是他惹上的麻烦，还是琉克留下的烂摊子，都由他一个人来扛就够了——绝不能让其他人卷进来。

“你觉得，林赛也会去gamma星吗？”安东尼奥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为什么问我？”艾伦转头看向安东尼奥，后者脸上的表情让他不适——说不上是寂寥，还是脆弱——总之，出现在他脸上，让人觉得怪恶心的。

“提前开始思念你的小妹妹了？”艾伦不屑地笑了笑，“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妹控。这种问题也不应该问我，不是吗？我才跟她认识两个月不到。”

“我并没有思念，也不认为你对她来说很特别。只是她不喜欢赛默飞世尔家的任何人，包括我，”安东尼奥尽可能掩饰语气里的酸味，但失败了，“但她看上去比较信任你。”

“何以见得？”艾伦摇摇头，“她对聊得来的人都很友善，也很可靠，所以在学院里名声不错。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边界感——我倒希望她能够信任一下我。你不觉得，她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有些过分逞强吗？”

“你什么时候也会疼人了？”安东尼奥眯起眼睛。

“只是作为向导，表达对自己的哨兵的关心。”

“也不必关心她太久。等到实习结束，她就会回到阿塔纳修斯，在我们家的监视下，过上平静地生活。”安东尼奥兀自说着，不带丝毫感情，“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就家族的角度来说，她这辈子都无法离开A星或者C星，更别说什么去gamma星定居。她逃不出赛默飞世尔的掌心。”

艾伦关掉水阀，直视安东尼奥的眼睛，说：“有时候，我觉得你人还不错。但有时候，我觉得你嘴里说的真不是人话。”

“哈哈，随便你怎么想吧。”安东尼奥成功激惹到了艾伦，暗自得意，“怎么突然发火了，师兄？你难道想成为那个把公主从高塔里解救下来的骑士吗？”

艾伦摇摇头，说：“用不着我。她自己就能解救自己。”

安东尼奥张了张嘴还想反驳，浴室的门却突然被推开。

查尔斯裹着一条反差感十足的纯白亚麻浴巾慢悠悠地踱进来，热气顿时从门口逸散出去。

“哟，年轻人谈心呢？”老头笑眯眯地扫视两人，“介意加个老头子吗？”

艾伦趁机穿好衣服、抓起毛巾就往外跑：“您二位慢聊。”

他走在二楼走廊，胡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拐角处，林赛正好从女浴室出来，发梢还滴着水珠。她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热裤——这大概就是她的睡衣了，简单得和她这个人一样。水痕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擦着头发，眼神放空，像个待机状态的人形终端。

也是，艾伦心想。她似乎只在工作模式下才会神采奕奕，其他时间总带着种茫然的倦怠。

林赛注意到他，眨了眨眼，问：“下去吃饭吗？陪我一起下去吧，我可不想跟老板娘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太尴尬了。”

“好啊。”艾伦下意识接话，跟着她下楼。

走廊灯光昏黄，她的背影在眼前晃动，湿发贴在颈后，浅栗色的头发沾湿之后变成温暖的咖啡色。发梢滴落的水珠洇湿了T恤后领，透出一小片皮肤的颜色。

她身上不是没有训练和任务留下的伤痕，只是平时她总穿那套作战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近距离看，那些伤痕更加明显——手肘的擦伤、四肢的淤青，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明明伤成这样，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因为哨兵的体质特殊吗？

这种近乎麻木的坦然反而让人烦躁。艾伦移开视线。某种阴暗的冲动在内心深处翻涌——想掐住她的手腕确认那些淤青的深浅，或者干脆再添一道新的痕迹，看看她会不会因此皱眉。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疯了吗？她是哨兵，他是向导。如果真敢碰她一下，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从二楼窗口扔出去。

林赛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起来，我总觉得，今天和你匹配时的感觉比以前更好了。”

艾伦顿了顿，没反应过来：“嗯？”

“或许我们之前的匹配度在实习期间还在上升，只是我们自己没有察觉。这是有可能的吗？”

“哦。”艾伦挠了挠头，说，“当然，随着不断的磨合，匹配度会有小幅度的提升。”

“那就好。”她点点头，又恢复了那种人机般的状态，“希望能够突破60%。等我们回去之后，找个机会还可以测试一次。”

“回去之后吗？回阿塔纳修斯吗？”艾伦迟疑道。

“怎么了？”林赛疑惑地看着他，神情逐渐凝固，“哦……对啊，等到结束实习，我们之间就没有匹配的必要了。找到一个匹配度比我更高的人，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事。”

实际上，艾伦想说，自从和她匹配之后，他的迷宫型图景变成了黑塔，而且，和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匹配度都没超过50%，直接导致他的生意做不成了——不然怎么说这位小姐断他财路呢。

但眼前这个人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艾伦摇摇头，也不打算说破，只是说：“我还是很有售后精神的。如果你想继续提高匹配度的话，我乐意奉陪。”

林赛扬了扬漂亮的眉毛，说：“哇哦，真没想到。你真是个好人。”

“当然，要收费。”艾伦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坏笑，“小姐，您的每一笔赞助都将成为我去gamma星大展宏图的启动资金。”

“好吧。”林赛扁了扁嘴，“但我可事先提醒你，我没什么钱，你悠着点开价。”

艾伦看着她扁着嘴讨价还价的样子，忽然觉得这短短的一个月，就像是偷来的时间。

真是荒唐。他的人生正在朝着危险的方向倾斜——福克斯俱乐部的命案，推他下崖的凶手，还有那些关于身世的谜团，一切都像失控的列车，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可偏偏在这片混乱中，在Q星辗转的每一天，他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欣快感里。

就在几分钟前，安东尼奥还自作聪明地试探他，啰七八嗦说了一堆，无非就是想知道，他是否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和林赛的交织在一起。那个妹控公子哥的小心思昭然若揭——而艾伦自己的心思也一样，只是藏得更深罢了。

安东尼奥有一点说对了：他的脾气确实变好了，开始习惯开玩笑，对生活不再只有悲观的想法。有时候他甚至会突然发现自己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却想不起究竟为什么而笑。

但安东尼奥不知道的是——

每当深夜，当未知的危险和焦虑啃噬他的理智时，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林赛。想起她同样糟糕的出身，想起她那片被家族桎梏的未来，想起她迟钝却固执的样子——明明处境艰难，却像初生牛犊一样横冲直撞，仿佛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看着她，他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她远比自己强大，或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强大。

如果最后真的喜欢上她，他也不会意外。他甚至懒得控制自己的情感，任凭这种想法与日俱增。

吊桥效应罢了，他想。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朝夕相处，或者说，在她这样的人面前，没有人能幸免。

“喂，”林赛突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不会是反悔了吧？你这个财迷，我就知道，只要钱的问题谈不拢——”

艾伦回过神，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忽然很想伸手戳一下她的额头。

但他只是耸了耸肩：“放心，为小姐提供VIP客户福利——只需要每周请我喝咖啡3次。”

林赛的眉毛拧成了一坨，心想，虽然这个开价的确良心，自己完全是捡到了大便宜，但从另一维度上来讲，他是不是疯了？

终于，大家在饭桌前凑齐了。阿枫利索地端上几道家常菜。

“随便吃点吧，地下城物资有限。”

林赛又恢复了那种人机般的呆滞状态，夹着面前的饭菜，眼神放空。只有查尔斯好整以暇地边吃边聊，似乎对即将被遣返一事毫不在意。

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加班是最让他深恶痛绝的。尽管仍未搞清楚艾伦和老友卡莱尔的关系，他也打算顺其自然了。眼下，他很高兴自己能回到地上。

“老板娘的手艺真不错，”查尔斯酒足饭饱，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老照片，“那是全家福吗？看起来真热闹。”

照片挂在饭桌对面的墙上，边缘已经微微卷曲。上面挤着二十多个人，背景是一栋红砖小楼。

阿枫夹菜的手顿了顿：“是啊。”

“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大家庭。”查尔斯和蔼地说，“现在，他们都去哪里了？”

阿枫无奈地说：“死的死，散的散。那时候我们整条街的邻居都还住在一起。还不是因为你们诺克家族和赛默飞世尔家族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仗，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安东尼奥的筷子停在半空。

查尔斯温和地说：“我很抱歉。但我知道任何道歉都是苍白的。”

阿枫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这些人并不全是我的家人，是在离开地面、进入地下城前，和街坊邻居们拍的最后一张合影。”

林赛的视线不自觉地被照片吸引。在阿枫身边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正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那熟悉的酒窝让林赛心头一震——

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