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清晰，那双眼睛此刻坦诚得让她心慌。

没有玩笑，没有附加条件，甚至没有解释——他为何能如此轻易地许下“永远”这样的承诺。

他就这样看着她，将选择权，轻描淡写却又沉重无比地，放到了她的面前。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林赛的心跳很快，那句“好”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某种更深的不安摁了回去。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望向那片被晚霞浸染的天空，试图寻找一个逃避的焦点。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凝望着天幕中一个微小的、似乎静止的黑点，直到它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逐渐扩大，伴随着一阵隐约的旋翼轰鸣声——那是一架正朝他们疾驰而来的直升机。

大概是米兰达或诺克夫人搬来的救援队吧。

眼下，她也懒得细想。

就在这引擎声由远及近的背景音下，林赛忽然开口：“艾伦…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们的匹配度只有55%。”

她没有看他，依旧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黑点，仿佛在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那段时间，我为了应付星际实习的强制组队规定，求了你那么多次，希望你能作为我的向导…你每次都拒绝得干脆利落，要么就是无视我的消息。”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问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疑问：“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就给我发了那条讯息，说‘同意和我组队’。我至今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你在那一天突然想通了？”

艾伦的视线也从直升机上收回，他沉默了片刻，记忆被拉回那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封控期——鳞粉潮爆发，他留在课题组的机房干活，恰好安东尼奥也来加班，两人不情不愿地共处过几天。

安东尼奥是个自来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主动向他谈起他那位表妹，语气漠然。

「林赛？她没得选。她的未来，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框定了。赛默飞世尔家不会放走任何一个有价值的‘资产’，哪怕她只是个哨兵。」

那一刻，一种罕见而尖锐的反感毫无预兆地刺中了艾伦。他惊觉，自己竟然在为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未来感到不快。

他很少会掺和别人的事情，只是，他更厌恶那种被既定规则碾压的无力感。

而且现在想来，竟是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放任自己卷入其中。

但这些，他并不打算告诉她。

艾伦轻松地打了个哈哈：“还能因为什么？大概就是那天突然发现，之前和你的那次精神连接，好像损伤了我的精神图景和匹配阈值，导致我跟其他人的匹配度都不同程度下降了，反而和你那55%变成了相对最高的。我也是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他的话音落下，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然逼近头顶，巨大的气流卷起湖边的草叶和水珠，强烈的探照灯光柱打了下来，将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林赛知道，时间不多了，但她还有些事得问清楚。

她迎着狂风大喊，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让声音穿透噪音：“所以，你现在这么爽快地答应永久匹配——难道是因为匹配度提高了？我们今天的配合，至少能有90%的匹配度吧？！”

在巨大的噪音中，她根本听不清他的回应，只能看到他的表情在强光下显得有些不爽。

简直莫名其妙。

仿佛她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他烦躁地朝头顶看去——直升机的舱门已经清晰可见，安东尼奥和米兰达的身影出现在舱门边。

安东尼奥甚至探出了大半边身子，脸上写满了急切，他那头赛默飞世尔家族遗传的白金发，在探照灯下格外刺眼，这让艾伦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林赛一直死死盯着艾伦，固执地等着他的答案，却只看到他愈发不耐烦的侧脸。

直到直升机轰然着陆，卷起的尘土和草叶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时，艾伦才猛地站起来。

他一步跨到她面前，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有些粗暴地让她正对自己，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冰冷：

“你或许知道‘优绩效应’这个说法——没有一个向导会拒绝和自己匹配度超过90%的哨兵，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你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多得是原本有固定搭档的向导，一旦遇到匹配度更高的哨兵，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旧队友。”

「优绩效应」。

林赛当然知道。

在老一辈人眼中，这算是背叛。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哨向比例愈发失衡。尤其在战乱地区，所有人都身处夹缝，为了生存，不得不追求更高效、更轻松的活法——年轻人对这种事情的包容度明显提高了。

就像在实习开始前，哨兵露西·萨摩斯发现自己的向导也是伴侣——伊桑·莱文——失踪了。尽管事后安东尼奥发现，伊桑·莱文是福克斯俱乐部的受害者，但在真相大白前，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伊桑·莱文只是再寻常不过地，“背叛”了自己的哨兵。

“这种背叛，”艾伦笑了笑，“从哨向基因出现的那天起就存在，百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也一样。这就是进化的残酷逻辑，林赛，最优解永远压倒过往的一切承诺。作为向导基因携带者，我，也是这样的人。”

在他眼前，狂暴的直升机风场中，林赛的浅栗色长发被吹得疯狂舞动，几缕发丝黏在她因缺氧和情绪激动而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上，但她的双眼却固执地闪着光，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

在她眼中，艾伦的一头黑发同样被吹得凌乱，而那双陌生的蓝色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警告与温柔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尚未停稳的直升机一跃而下，精准地落在他们身旁的苔藓地上。

安东尼奥·赛默飞世尔站稳身形，他那头标志性的白金发，在螺旋桨卷起的狂风中，如同燃烧的冷焰。

他甚至没有多看艾伦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赛身上，急切地伸出手。

“林赛！谢天谢地！”他的声音穿透轰鸣，带着关心，“快！你们都跟我们回去！去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

他的出现，骤然切断了那根紧绷的、充满未言之语的弦。

谈话被迫中止，那个关于“永远”的承诺，淹没在了喧嚣的旋翼之下。

艾伦眼中的复杂神情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副惯常的、难以捉摸的样子，他松开抓着林赛肩膀的手，后退了半步，将空间让给了这对兄妹。

直升机巨大的噪音被舱门隔绝，转化为一种沉闷的嗡鸣。

舱内，林赛和艾伦各自裹着厚厚的毛毯，手里握着军方标配的高能量营养剂，机械地啜饮着。

甜腻的合成味道和温暖液体带来的舒缓，并没能驱散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

他们沉默着，目光刻意避开对方。

安东尼奥坐在他们对面的备用座位上，语速很快，交代着后续安排：“…梅尔夫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遭遇，涉及到两大家族的**，事情不能闹大了。她同意对实习计划做出调整。后续所有的实地任务全部取消，直到你们身体和精神图景完全恢复。学校那边会给予相应的绩点补偿，并且批给你们足够的休养假…”

林赛笑了笑，肩膀放松了一些。这无疑是她此刻最需要的——远离任务，远离压力，获得喘息的空间。

艾伦的反应则平淡得多，他一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管营养剂，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脸上看不出丝毫雀跃。

这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喜怒不形于色，刻意装逼。

安东尼奥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次，眉头微蹙。他显然注意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艾伦：“艾伦，还有件事…你的眼睛，还有你突然爆发的向导能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精神体……”

“我也不清楚。”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艾伦打断了，后者显然兴致不高。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用毛巾胡乱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

毛巾的阴影下，他那双蓝色眼睛，却似乎总若有若无地、飞快地瞥向一旁的林赛。

两人之间那种旁人无法介入的、紧绷又古怪的气氛更加明显了。

米兰达坐在副驾驶位，透过后视镜将后舱的一切尽收眼底。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最终选择闭上眼睛假寐，将空间留给那三个各怀心事的年轻人。

安东尼奥似乎也意识到，追问不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另外，关于底层实验室的爆炸…我们已经联系上了梅尔夫人。具体原因还要等她派遣调查。”

他继续道：“现在地底结构极其不稳定，搜救无法进行。梅尔夫人的意思是，等到地质部门完成紧急加固后，她会派遣一支专业队伍下去勘测。”

林赛忽然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紧张：“那…奥斯卡呢？他…真的死了吗？”

安东尼奥的表情瞬间冷却下来，仿佛被问及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而非他血脉相连的兄长。

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太可能。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不留后手？跟他掺和在一起，倒霉的永远会是其他人。比如那个诺克家族的查尔斯公爵。他现在恐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米兰达适时地抬起手，转过头，示意他不必再多言。

她用眼神无声地提醒着他——无论他个人对奥斯卡抱有怎样的看法，在继承人流言如此敏感的时期，过度评论一位刚刚遭遇“意外”的兄弟，绝非明智之举。

安东尼奥抿了抿唇，将话咽了回去。

米兰达自然地接过话头，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好了，那些都不是你们现在需要操心的事。你们马上会被直接送往哥德堡医院——那是地下城最好的医疗中心。”

艾伦问：“地下城的医院……这个医疗水平能有保障吗？不如直接把我们送回A星吧。”

米兰达说：“别以为地下城的医院就比地上的差。它是由战争时期好几个顶级战地医院的核心团队合并而成的，当年那些最好的军医和研究员为了避难，都把家底和技术带到了这里。你们的身体和精神图景损失，在那里都能得到最好的处理。”

艾伦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他知道，这或许是梅尔夫人的主意——在她到达地下城，确认每个人的状况和底细之前，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从她眼皮底下返航。

明明是为了监视他们，却说的这么清醒脱俗。

米兰达的目光在林赛和艾伦之间扫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们两个，和安东尼奥，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治疗，然后好好休息。等确认一切无碍后，再去和地上的实习队伍汇合。之后，会给你们安排一段为期一个月的长假。”

安东尼奥反问：“一个月？你没跟我说过这个长假这么久啊！那对地下城的管辖权的后续处理呢？还有陈特助的听证会，我也要参加。我真没那工夫休假！”

米兰达的语气稍微加重，像是在下达命令，又像是在安抚：“不要再东想西想了，把身体和精神养好，才是目前的第一要务。至于陈特助的听证会，大概率不会有了。”

安东尼奥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满脸不情愿，但还是选择不再同米兰达争辩。

直升机最终开始降落，悬停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

舱门打开，傍晚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带着地表即将消散的暖意，和地下深处涌上的阴冷湿气。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进入地下城的那片悬崖。

米兰达率先利落地跃下，踩在悬崖坚实的岩石上。

她回头看向舱内，语气不容置疑：“都下来。还记得这个地方吧？地下城就在这下面，我们得抓紧时间，在天黑前进入哥德堡医院。”

林赛和艾伦沉默地先后踏出舱门。

悬崖边的风猛烈地吹拂着他们身上半干的衣物和头发，远处地平线上，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色的霞光，勾勒出荒芜起伏的地表轮廓。

一行人再次下潜，身影逐一没入悬崖，将黄昏留在身后。

直升机在他们完全进入后，引擎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天际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