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罗香凝的背影都看不见了,秦珩才缓缓站起来,打了盆水认真洗了手,又用澡豆将主人的帕子洗干净搭在架子上,便对着帕子上憨态可掬的猫戏绣球花图犯了难。
还,还是不还?按规矩他应该等帕子干了立刻还回去,但私心里他又想把它藏起来谁都不让知道。他太想得到一件与主人相关的东西了,不管是什么都好。
可秦珩明白,这个东西不能是帕子。他一个男子,私藏闺阁女儿的贴身之物,会坏了她的名节。道理都明白,他就是有点儿,舍不得。
……
罗香凝回到梅馆,绣房掌使薛氏、李氏、卢氏、苏氏已经带着人等在那里,正指挥着绣娘们将绣品一一陈列好,见罗香凝回来了,忙笑着福身行礼:“大小姐安好。”
四个绣娘皆三十多岁,是早些年罗老爷从各地高价聘来的刺绣世家的女孩,个个女红精绝。来到罗家以后,绣娘们互相切磋,取长补短,刺绣功夫更加炉火纯青,又招揽了许多心灵手巧的女孩,好生教习。罗家的刺绣,种类繁多,样式新奇,在整个金陵,堪称一绝。
如今几个绣娘都已成家,但仍然风姿绰约,一双酥手嫩如白藕,保养的极好。罗家对绣娘是极优待的,除了一个月二到十两银子的月例不等外,吃穿用度都在府上,还按时令发放头油面脂口脂,护手用的手油更是名目繁多,珍珠膏、人参露、七白粉,多的用不完。更专门请了书画大家来教她们作画,如何构思、布局、立意、留白等等。把一众绣娘教养的胜过千金小姐,放到外头去,一说是罗家府上的绣娘,江宁府普通富庶人家的公子,都愿意说媒求娶。
每年从罗家出嫁的姑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罗家都会赠一份丰厚的添妆。绣娘们有一个月婚假,然后照旧回罗家绣房当差,只是不再在府里住,晚上自回家去。
富丽堂皇的绣品摆满了一屋子,都是今年新出的样子,罗香凝挨个看过去。
最前头是布匹,掌使薛氏介绍道:“姑娘瞧瞧,今年的蚕丝质量极好,颜色雪白光泽莹润,染出来的颜色也好看。这几匹绸缎是今年新出的颜色,有鼠李草染的冻绿色,有蓝草和槐花套染的官绿色,有紫草和杨梅树皮套染的玄紫色……都是今年贵人们喜欢的。”
罗香凝突然看到其中一匹,是很亮眼的红色,原来从未见过,便挑出来问:“别的倒是寻常,这一匹是什么染的?看着不像朱砂,也不像石榴花和茜草。”
薛氏抚掌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胭脂红,是用一种寄生在仙人掌上的小虫子染成的,那小虫子叫胭脂虫,晒干了研成粉,染出的颜色红若朝霞,十分鲜艳。早些年咱们这儿是没有的,这几年海上商队繁盛,偶尔从西洋带回来一点,谁知竟在西南干热河谷里长的极好,就蔓延开了。”
“我却没听说过,云贵地界离咱们这里可有千里之遥,交通亦不甚便利,薛姐姐这几年都在金陵,从未去过西南,如何对这胭脂虫知晓的如此详细?”罗香凝问道。
薛氏知道瞒不过,便回道:“是我娘家堂哥,前几年在广州市舶司做博买,其中有客商从西洋带回来的仙人掌盆景,上头带了胭脂虫活本,堂哥原是想种盆景来卖,阴差阳错养出来一批胭脂虫。这次他来金陵走亲,也是想让我帮着想想治此虫的法子,我见这东西碾碎了色泽鲜红,便试着用做染料,竟极好用,上色也十分均匀牢固。这才拿来给姑娘过目。”
罗香凝摸着手上的料子,很是满意:“难为你心思巧。这么说来,在市面上还没有这种染料染成的布匹。你回去跟你堂哥说,这一批胭脂虫我都买了。让他回去将干热河谷里适合种仙人掌的地买下来,都养上胭脂虫,需要多少银子从府库里支。但只有一样,此事要保密,不可让其他商户知道。明年养出来的胭脂虫,有多少我要多少。”
“是!”薛氏欢喜地答应道。既帮表哥解决了生计难题,又替主家找到了新奇染料,她很是自得。
“姑娘看看今年的绣品吧!”李氏接过话茬,引着罗香凝向里面走。
几架大件的屏风上绣着仿名家的山水画,被面上绣着百蝶图,还有绣了法华经的纱帐,和绣了千手千眼观音的画像。
再后面就是各色绣花边的成衣,花样大多是花鸟鱼虫,以清新淡雅为主。最后就是扇面儿、荷包、帕子、佩绶、抹额等小玩意儿。
其中以扇面儿花样最多,有‘蜻蜓扁豆图’、‘葡萄松鼠图’、‘梅竹鹦鹉图’、‘牡丹雉鸡图’各种图样,绣的生动有趣,配色雅致。
罗香凝还发现一个鞋面,绣的是蝶戏海棠,整幅都用盘金打子绣,蝴蝶的眼睛和海棠花蕊处有水晶点缀,阳光一照,焕然耀眼。
“这个鞋面是谁绣的?真是好看!”罗香凝拿起鞋面比了比:“正是我的尺码,哪位姐姐绣的,赏我吧?”
绣娘中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回大小姐,这个鞋面是我绣的,姑娘若喜欢,我做好了给姑娘送来。”
“你叫什么?”罗香凝问。
“奴家魏氏。”
“姐姐好手艺。抱香,记下来,给魏姐姐涨二两银子的月例。”罗香凝道,“各位姐妹都是七巧玲珑心,平日做绣活,尽管大胆去试推陈出新,不要拘泥图纸,不管是花样、取材、配色,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我都会鼎力支持。那些贵妇小姐,眼光毒辣的很,最是喜新厌旧,只要你的料子好,绣品好,一掷千金也是有的。”
“这批花样不错,劳烦几位掌使一会儿把它们都送到铺子里去,一定要给铺子里掌柜的讲明白布匹的用料、染织工艺、绣品的讲究,必要的话写个花笺也使得。”罗香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对了,把那件玄紫色的单衣留下。”
“主子,这件衣服是成年男子的呀,二少爷穿着太大了。”抱香迟疑道。拾桑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咱们听命就是,你别管那么多!”
罗香凝任凭她俩在那里咬耳朵,也不解释,待众人都退下了,对拾桑道:“你去后厨把王管事找来。”
“是,主子!”拾桑领命去了,抱香还在那里拿着那件玄紫色单衣愣神。
“抱香,你去送……算了,把衣服给我吧!”罗香凝直接把衣服揉吧揉吧扔到了软榻上。
绣娘们出了梅馆,相携回后院绣园,边走边说着闲话。
苏氏道:“绣娘的活计就是辛苦,你我不分昼夜的绣上一个月,眼睛都要熬坏了,也不过得个几两银子。主家拿了去,加上个罗家的印章,转手就卖个几十上百两,真真羡煞人也!”
卢氏拍拍她的肩,笑道:“好妹子,我们都知道你女红最好。不过嘛,罗家待我们可不薄!你看你穿的是细绫软罗,吃的是美味佳肴,用着湘妃竹的手绷,金丝檀木的绣架,孔雀翎的绣线,鎏金银的绣花针,这些好处,在别家可没有!”
薛氏也道:“反正我是很知足的!若不是罗家栽培,我原来在薛家不过是个丫头生的庶女,哪里上得了台面,又哪里配得上举人郎君。如今我得了好姻缘,自己也有一技傍身,儿女也乖巧,余生只剩岁月静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苏氏嗔道:“我不过就是一说,哪里就真得觉得罗家不好了!别家的绣娘都是家生子出身,眼界审美怎么能跟我们比,她们的绣样呆板无趣,我才看不上。薛姐姐是得了好姻缘,你和你家夫君相敬如宾,我却只有羡慕的份。”
一直跟在一旁不说话的李氏温和的笑了,拍拍苏氏的手道:“好妹妹,我知道我兄弟是个屠夫,为人粗鄙,你瞧不上也是有的。但你们十多年的夫妻了,他待你如何你该知晓的。”苏氏当年是想跟了罗老爷做妾室,但罗老爷和夫人情比金坚,心里眼里只有夫人一个,根本没有纳妾的打算。苏氏年纪越拖越大,李氏便做媒将她说给了自家兄弟,虽是个粗人,但对苏氏却宠的很。
苏氏脸一红,啐了李氏一口:“你们李家人,没一个好的,惯会欺负我!”
卢氏道:“好啦好啦,别闹腾了,快回去上工吧。虽然罗家现在日进斗金,富比王侯,那三年前还险些家破人亡被人吞并了呢!那银子是那么好赚的?也就是咱们大小姐运筹帷幄,换了你我,管不了奴才也经不了商,早败光了!”她顿了顿,又道:“你当咱们大小姐不懂刺绣吗,三年前她的绣品我见过,论格局,只在各位之上!也就是这几年,心思都在管家上,才撂下了!”
…… ……
王管事是个身材略胖的中年妇人,听了传唤,忙解了围裙,拍了拍身上的面粉,赔笑着跟着拾桑往前面走:“大小姐是想要什么吃的了?直接叫小丫头吩咐我一声就是,怎么还劳烦姑娘您亲自走一趟。”
拾桑斜睨了她一眼:“大小姐只说让王管事过去,并未说什么事,主子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并不敢擅自揣度。”
王管事见拾桑神色严肃,心中不免惴惴,等到了梅馆,见了罗香凝,不敢多言先请了安。跪了半天,还不见叫她起来,拿眼偷扫,罗香凝似乎正在画画。
半晌,罗香凝搁下笔,吹了吹半干的墨迹,便将纸张拿起来,一抬头,似乎这才看见跪着的王管事:“呦,管事来了,怎么也没个声儿,快起来吧!来看看我这幅荷塘锦鸡图,画的如何?”
王管事心里打了个突,脸上冒了汗,仍笑道:“大小姐的墨宝,自然是极好的!”
“王管事在罗家十多年了吧?”罗香凝道,“听说,管事家最近新买了宅院,还请了丫头伺候,你们家公子还去赌钱吃酒。管事家的日子,过的竟比咱们罗家还红火。”
“大小姐息怒。”王管事扑通一声跪了:“都是那起子奴才乱嚼舌根!奴家也就是托大小姐的福,家里这几年日子才好些,万万不敢招摇!”
罗香凝冷笑道:“你当我真不知道?往日里,你给我府上仆役吃残羹冷饭,各种克扣。到我这里,鱼羹你只用鱼腹上汤勺大的一块,葱白你只挑最嫩的芯儿,羊肉你只要里脊,说起来是我讲究不好伺候。实际呢?剩下的东西都被你变卖了进了自己的腰包!骂名我背油水你捞,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罗香凝指着王管事的鼻子骂道:“别的不说,就拿今日来讲,我三令五申要你现杀一只鸡做荷叶鸡给秦珩,你呢,拿剩下的又冷又硬的来搪塞!就算你是宫里四司六局出来的又怎么样,我们罗家不会养你这种监守自盗的蛀虫!来人!把这个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东西给我赶出去!”
王管事磕头如捣蒜:“大小姐开恩!我家哥儿刚说亲,家里的宅子也只付了订金,每月还要还二十两银子,若拿不出钱,我们家就完了!”
几个粗使婆子把王管事押出去:“管事自己就招了!你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哪来的二十两?”
罗香凝发落完人,窝了一天的火气才算出了,回到榻上接着翻账册,看了两页觉得无趣,便吩咐抱香:“你去把秦珩叫来!”
抱香领命出来,见拾桑端了茶正要进去,忙叫住她问:“主子鲜少发这么大脾气,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就为了只鸡?”
拾桑微微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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