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被拾桑领进梅馆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正月的冷风一吹,止不住的发抖。拾桑见他这个样子,觉得自己一会见了主子十有**是要挨骂,这么个病秧子明日怎么能随主人出行?
“主人,您的贴身影卫选出来了,我带他过来见您。奴婢先去准备晚膳了!”拾桑隔着帘子说完,拉着还在忙活的抱香就往外走:“你来跟我帮忙!”
“什么事呀这么急,我给主子薰衣服呢!”抱香道。
拾桑道:“别问那么多,不想挨骂的快跟我走!”
罗香凝听到外头动静,稍稍起身道:“叫他进来吧!”她今日在暖榻上歪了一天,肚子疼的厉害,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干。
秦珩听了传唤,用剑强撑着身子,压下口中的腥甜,挪了进去。一进屋,就被一股暖气包裹了全身,秦珩瞬间觉得好受了一些。谨记着主人说过不要他跪拜,便隔着屏风躬身抱拳:“属下秦珩,见过主人!”
里头人‘咦’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属下是新当选的贴身影卫,过来见过主人。”秦珩仍躬身道。
罗香凝:“……怎么会是你?拾桑呢,叫她进来!怎么办的差!”
秦珩道:“主人息怒,是属下自己擅作主张参加比试的,不关拾桑姑娘的事。”
“罢了,你进来吧!”罗香凝道:“我有些事嘱咐你。”
“是。”秦珩绕过屏风,脚步轻的像是怕踩碎什么美梦,因怕外头带进来的冷气侵到罗香凝,便远远的站着,等候主人命令。
他低着头放缓呼吸,屋子里好闻的‘白笃褥香’一丝丝的撩人心神,秦珩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抬头乱看。
但一双眼睛却不听使唤,仿佛有千丝万缕拉扯着,把他的目光牵引到罗香凝身上。
因屋里暖和,她只穿了贴身的月白色罗衣,束着绣芙蓉花的‘腰上黄’,外头披了件同花色的窄袖褙子,腿上盖着绯色妆花缎薄被。一头秀发如云,散下来未曾盘起,罗香凝正拿着牛角梳轻柔的梳头,一节雪白藕臂露出来,秦珩的视线像被烫着一般仓皇的滑开,眼珠紧紧盯着地上的砖缝再不敢动一下。
罗香凝也看向秦珩,手中动作未停,思付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本来都已经打算让秦珩去庄子上,就算他养一辈子蚕也换不回五千两,那她也认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眼下他竟胜了所有影卫来到她面前,着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突然看到他漏出来的里衣,仍是那件粗糙的苎麻,不觉有些来气,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给你的衣服呢?怎么不穿?”问完就有些后悔,自己只给了人家一件衣裳,总不能日日穿着,也许就赶巧换洗了呢!
秦珩听了却噎在那里,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面上染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低着头研究地上那道缝他能不能钻的进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也不敢说,那件玄紫色的衣服,他白日里练功根本舍不得穿,珍重的叠好了,怕被同屋的其他人发现,便藏在床头的枕头下。只有到了晚上,洗干净一身的汗渍,才敢贴身裹在身上,汲取一些想象出的暖意。
罗香凝见他不言语,以为是自己说重话了,便想说些什么圆回来:“你身上的伤才好的七七八八,怎么又下场去比试?我原想给你找个闲差的。”
秦珩闷声道:“我不想去庄子上养蚕!”也不想让旁的什么人做主人的贴身影卫。
罗香凝失笑:“好吧!我忘了你是天字影卫,一身的本事自然也有一身的骄傲。那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能答应的我就答应你,我救你一命,本来也没想让你做下人,是拿你当朋友的,若是你想离开罗家,去江湖上肆意逍遥,我也不拦你。”
秦珩摇摇头:“就留在这里,做主人的贴身影卫,就很好。”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罗香凝突然觉得,秦珩是真的想做自己的贴身影卫,不是为了银子,而是因为心里想。这种感觉太新奇,因为就算是抱香和拾桑,这些从小跟在身边的人,她也是需要用银钱笼络的。但秦珩,罗香凝突发奇想,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他,那他是否还愿意跟在她身边?
罗香凝深深的看了秦珩一眼,但他始终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猜不透他最真实的想法。
“那好吧!既然比试你赢了,我也不能说话不算数,那从今日起,你就做我的贴身影卫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搬到梅馆来,抱香和拾桑她们在西厢房住,东厢房还有几间屋子,里面有些杂物,一会儿我让人收拾出来,你住那里吧。”罗香凝道。
“多谢主人!”秦珩一颗心终于安稳落到了肚子里,谢天谢地,主人没有因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拒绝他。
“那你回去收拾吧,明日准备身像样的衣服,我们需要出趟门。嗯,你自己的衣服都不成样子,现做也来不及,你先穿我哥哥的吧,一会我让拾桑拿给你。”罗香凝将头发顺到身后,又看了秦珩一眼,想要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秦珩应了声是便退下了,一直出了梅馆的大门,整颗心就飘了起来,怦怦跳着却找不到规则。他回到前头影卫们住的屋子,从大通铺拿出主人赏的衣服,妥帖的装进包裹里,还想拿被褥,被进来叫他的婵儿拦下了:“这些梅馆里另有准备,你只带随身的东西就好。”
秦珩放下被褥,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便一手将包裹抱在怀里,另一手提着他那柄已经有点卷刃的破剑,在满屋同僚艳羡的目光中,跟着婵儿又回了梅馆。
东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干净清爽陈设简单,一张雕花木床,新挂了浅灰色纱帐,床上亦是浅灰色素绫的被褥,墙角有个衣柜,临窗一桌一椅,还供了一瓶红梅。
婵儿走进来,给地上兽型的炭炉里新加了木炭:“秦珩影卫,拾桑姐姐说,你的晚饭后厨自有人送来,往后想吃什么,直接告诉送餐的人就可以。”
秦珩很客气道:“多谢。”
送走了婵儿,拾桑又过来了,手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身男子的衣服和玉冠,递给秦珩:“这是大公子的衣服,你明日先穿着。小心些,主子对大公子的东西可宝贝着呢!”
秦珩接过来谢过,等吃了饭,躺在床上,透过窗子便看到了主人屋里昏黄的烛光。她还没睡么,在忙什么呢?
明明特别疲惫,但秦珩就是睡不着,整个精神都是飞扬的,既振奋又踏实。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第一次梦想中的人近在眼前,也是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鲜活。所有的一切,近乎圆满。
罗香凝见拾桑端了晚膳进来,自顾自的吃起来,也不理她。拾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忙解释道:“主子,我当时在忙别的,是让婵儿和娟儿在外头盯着的,我真不知道秦珩也下场比试了!谁成想,他一身的伤,还能赢下比赛呀!而且我看他也是强撑着才赢的,刚才回去路上还吐血了,应当是对主子您十分忠心耿耿才能这样。所以我觉得他也不错。”
“吐血了?”罗香凝停住筷子。
“就……一小口!”拾桑说漏了嘴,懊悔不已。
“你去把婵儿叫来,我有话问她。”罗香凝道。
拾桑忙不迭地去了,一会儿功夫就把婵儿领了进来。罗香凝手拿小瓷勺,轻搅着碗里的百合莲子粥,看似漫不经心的问:“秦珩有说,他为什么非要参加比试么?”
婵儿老实回道:“奴婢也不清楚,但听他和另一个影卫秦崖说话,好像秦珩影卫小时候做过乞丐,生活艰难,想多挣点银子。”
没来由的,罗香凝心里一空,原来不是因为她。这么拼命,难道就是为了几两银子?真是鼠目寸光!但听到秦珩小时候做过乞丐,心里又酸酸涨涨地想,那他应该吃过很多苦,从小没人疼爱,吃不饱穿不暖的,贪恋银子也是正常。
“行了,你下去吧!”罗香凝懒懒地道,婵儿有点迷糊,主人这么大动干戈的把她找来,就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拾桑,你记着些,下个月把秦珩的月例改成二十两!”罗香凝道。不是想赚银子么,那就给他好了。
“可是,二公子和二小姐的月例也才二十两呀!”拾桑有些迟疑。
罗香凝道:“我让你选影卫,你给我选来个病秧子。我能怎么着,他得吃药,得养病,这些不都需要银子吗?还不都怪你!”
拾桑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她的意道:“是是是,主子说的是,这事儿都怪我!”心里却道,秦珩吃药养病的钱都是走公账,根本用不着他自己掏钱好吧!
于是又斗胆试探了一句:“主子,要不,我另给您选一个贴身影卫?”
罗香凝却道:“选都选完了,再改主意出尔反尔,我家主的威信何在?就这么着吧!”
拾桑闭了闭眼,觉得自家主子实在有点胡搅蛮缠了,选了秦珩她不乐意,换一个吧她又不肯。隐隐约约的,拾桑发现,只要一涉及到秦珩,主子的情绪就不对劲,特别的……幼稚,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拾桑心里一抖,实在不敢将幼稚二字跟驰骋商场的罗家家主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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