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斗海寇(三)

秦一灼知道自己不该、不能去推开那扇薄薄的门。他心里有无数疑问,也有无数惆怅紧张,他害怕周自衡出意外,也怕这艘船上的每个人出意外。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将希望加注到周自衡身上,将整条船的命、将自己的命、将自己的未来,通通灌在周自衡身上而已。秦一灼担心周自衡的安危,但与席冰漪纯粹善良的关忧不同,他只是将对自己的在意投射到了周自衡身上。

秦一灼自嘲地笑了笑,从里阳城主府中,隐瞒周自衡杀死与王伯交好的仆从、隐瞒玉牌之后,他就认清自己原来真的是个自私自我的小人。

但即便如此……秦一灼握住了胸口的玉牌,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他轻轻推开了门。

周自衡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左肩、胸口、小腿上遍布伤痕,血浸透了红衣,骨折的小腿已经痛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了,他甚至怀疑要是再这么透支自己,往后余生也许只能成为“瘸腿剑客”了。但他的眼神依然炽热坚定,握着剑的手依然有力强硬,这时他甚至庆幸折桂印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让他在这样狼狈的局面下仍然有一战之力。

海寇们心底发虚,看着仍然不惧的周自衡,虽然再怎么清楚这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但还是会被气势震慑,怀疑对方是不是还有什么手段。

“不是要取我项上人头吗?”周自衡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他忙里偷闲擦拭了一下红尘剑上的血痕,语气却轻松写意,“怎么不动了?”

海寇面面相觑,互相对视让对方先上,最终没人敢动。

“哈哈哈!”周自衡见状笑得灿烂,然而笑容牵扯到胸口的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就止住了,“这般犹豫,可是会送命的。”

话音刚落,周自衡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视野中,一个海寇惊惧地胡乱挥砍着,他亲眼见识过周自衡鬼魅般的身法,深知他刺客一般狠厉的剑法,方寸大乱,直到轻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找什么?”

海寇背上爬满了冷汗,他颤抖地劈向声音来源,然而红尘更快,先一步割断了他的喉咙。

在众人眼前,又一个活生生的海寇死了,而他们甚至很难看清周自衡的动作。

”拼了!“心知不能再被周自衡玩弄,剩下的海寇大呵一声为自己壮胆,双眼通红,冲向周自衡!

周自衡眉头紧皱,方才强行再杀一人,是为了彻底突破海寇的心理防线,他却没料到这竟然激起海寇的血性,他们要殊死一搏了!

海寇在这海面上几经生死,为了生活烧杀抢掠,早已锻炼出残忍嗜杀的心性,周自衡低估了海寇的残忍,也高估了他们的人性,即便被威胁震慑到手脚发软冷寒直冒,他们仍然改不了嗜杀的本性。

眼看许许多多的海寇一拥而上,脸上的血液糊住了周自衡的眼睫,视线里一片血红,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海寇的动作了,更别提他已经脱力到难以握住红尘,浑身痛得发抖发冷。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没有死在日益茂盛的折桂印下,反而要死在一群丑陋的、毫无人性的海寇手里,死在这一片茫茫大海上,孤独飘零,找不到归路?

”周自衡!!“忽然一声巨呵唤醒了濒临消散的意识,与此同时,一枚小小的石子重重打在快要逼近周自衡脖子的刀上,尽力将刀身击退,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一次生死危机!

”活下去!周自衡!活下去!“

秦一灼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穿过耳膜,泵进心脏,仿佛要为周自衡注入新的活力新的生机,他飞快朝周自衡走来,拿着从张自寒那要来的华而不实的匕首,毫无章法的挥舞着,但又坚定地、不容置喙不顾生死地,朝周自衡走来。

秦一灼心脏跳得飞快,那些刀光剑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他被包裹着透不过气来。在窒息一般的致命威胁中,那些狰狞的、面目扭曲的人脸像慢动作一般在眼前回放,锋利的刀光中,每一处空隙都像是闪光的斑驳,秦一灼本能地抓住那些斑驳,像游鱼一般来到周自衡身边。

周自衡感觉到眼上的血污被一双布满冻疮的手轻柔地拂去了,视线重见天明,那一瞬间,仿佛阳光冲破云层,他透过暗红,看到一张焦急的、担忧的脸,与对方脸上那含苞欲放的花朵。

啊,原来秦一灼脸上的伪装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周自衡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思绪发散。

他举起红尘,朝秦一灼身后捅去,利落的杀了偷袭的海寇。

“活下去……周自衡……求你……”秦一灼的话像是朦胧的呓语,在周自衡耳边生生不息地回荡着。

短短几步,秦一灼几乎付出了所有,他顶着恐惧焦虑来到周自衡身边,顶着凌冽的刀光,顶着极速跳动的心脏,顶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像是朝圣者闻道,即便今日要为周自衡而死,他也会引颈就戮。

秦一灼涓流一般的血液滴在周自衡衣衫上,渗入他的皮肤,像是被折桂印吸收一般,原本滚烫的折桂印瞬间冷却下来,像是浇了一捧雪水,彻底唤醒了周自衡模糊的意识。

他决不能在此倒下!

他从圣山下山,可不是为了死在这种鬼地方!!

周自衡迸发出强烈的生机,他双眼都要赤红,微微用左手护住秦一灼,一边迅速解决几个近距离的海寇,一边转头对秦一灼道:“你回去。”

秦一灼脸上的脆弱迷茫转瞬即逝,他重新振作,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小乞丐,只坚定地摇摇头,握紧了镶满宝石的匕首。

为了证明自己足以自保,他眼睛也不眨地用匕首狠狠刺入海寇腹部,还带着体温的鲜血浇了他满手,秦一灼却神色冷静没有半分波动,好似那一声脆弱“求你”的哀求,也随着周自衡的清醒而远去了。

周自衡深深看了他一眼,重新面对折损大半的海寇,他粗略数了数,约莫只有十个左右了,于是重新拿起席冰漪的鞭子,右手执剑,左手拿鞭,意欲速战速决。

周自衡左右开弓,漏掉的海寇交给秦一灼处理,两人配合还算默契,一时间局势逆转,海寇溃不成军再无退路。周自衡没有放松警惕,他想起之前的火药,一面提防着一面在仅剩的几人身上寻找有没有类似的存在,上次是席冰漪舍命挽救,这次可不会这么好运了。

他精神紧绷,宛如狩猎的鹰隼,好在随着最后一个海寇的倒下,终是没有再出现变数。

一甲板上的血肉尸体,海风也吹不散的浓厚血腥,脚踩在船上犹如淌过一条血河。确认再无威胁,高度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周自衡浑身找不出一块好肉,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撕碎,他身形晃动,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倒下。

昏迷前,他看见秦一灼将他扶起,想起那声呼唤惊叫,周自衡只能吐出一个朦胧的音节:“你……”

秦一灼眼睛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最终被更沉重的平静覆盖,露出一个周自衡看不懂的笑容:“我是为了自己。”

太累了太痛了太冷了。

周自衡无心纠结,最后交代了一句“红尘”,就彻底陷入了昏迷。

秦一灼撕碎自己的衣服,将红尘一点一点地裹紧,如同要藏起自己对周自衡越来越无法控制的食欲。他的手机械般缠绕着剑柄,眼神却一寸寸描摹周自衡这张虚假的面皮。不用掏出那颗种子,秦一灼也能感受到它茁壮成长的痕迹,脑海越来越痛,秦一灼却越来越冷,他缓缓抱起在昏迷中依然颤抖的周自衡,一步一步踏过尸山血海,走回房间。

足迹在血流中烙下印记,很快又被流动带走。

很快,“周自衡”这个名字,就要同“许义”一样,传遍整个海域了。张自寒也真正拥有了独属于他的,无可比拟的筹码。

秦一灼回到房间里,张自寒看着浑身都是血的两人,发出一声惊叫,连忙招呼早就准备好的医师。

“快看看他,他的胸口和小腿伤得更重,先处理这里。”秦一灼冷静地吩咐道,小心翼翼地将周自衡放下,让医师先救周自衡。

张自寒把伤药不要钱般的塞到医师手里,声音颤抖眼含热泪,秦一灼有些疲惫,他按下不断挣扎要起来去看看周自衡的席冰漪,转头又对她说:“你先养伤,他会没事的。”

席冰漪泪眼朦胧,她声音有些哽咽,即便只能看到周自衡一小部分身体,她也能感受到他伤得有多重,自责道:“如果我在他身边……如果我……”

“这不是你的错。”秦一灼声音很轻,像一朵无根的蒲公英,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这不是你的错。”他重复。

好不容易稳定了周自衡的伤势,医师又给秦一灼包扎了一下伤口,他目光飘向窗外,透过狭小逼仄的窗,穿过狼狈的甲板,秦一灼有些怔愣。

天空下,细小的雪粒洋洋洒洒,小雪落到甲板上化成血水,落到海面上化作海水,微小、皎洁,又纯净。

“下雪了。”秦一灼喃喃。

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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