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举起酒碗,微笑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义,不顾许义黑沉警惕的目光,一口气喝了一碗。
“你到底是谁?”许义凶狠的视线转瞬即逝,他按耐下烦躁,端起酒碗,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许大哥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最后半阙断雁刀法吧。”
轻飘飘的声音却像闷雷一般在耳边响起,许义耳畔嗡鸣,再难掩饰错愕的神情,他放下酒碗,正要抓住周自衡问个清楚,却发现人已经上楼了,只留下一句快要飘散的邀约:
“回庄兰后,随进山脉,望月崖,邀你同往。”
夜色深沉,许义无力地站起又坐下,任由浓重的黑暗将他吞噬。像是要偿还年轻时做错的事,他呼吸急促了半分,最终痛苦地捂住了缺失的右耳。
记忆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许义合上眼睛,浮现许父许母祈求的目光。
第二天,张自寒下楼时,看见许义一个人枯坐在驿站大厅,顿时有些奇怪:“许大哥,你是在这坐了一夜?”
许义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过了一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问:“二公子,你的事办完了吗。”
张自寒发懵:“今天把货物出手就结束了,许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许义点头:“是,我们该早点回去了,不然你大哥要担心了。”
张自寒神色暗了一瞬,但他掩饰得很好,很快变回那个骄矜的二公子,他没办法拒绝许义的要求,只好换了个话题,好奇地问:“许大哥,你们的船是被谁动了手脚?”
许义平静地回绝了这个问题,带上斗笠起身离开驿站,好像今天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让张自寒做出早点回家这个决定。
张自寒咬紧了牙。
秦一灼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他刚打完拳回来,目光在张自寒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又在张自寒发觉前低下头,转身回到了房间。
他刚推开门,却看见周自衡竟然坐在自己榻上,不知为何,秦一灼耳朵热了热,有些无措地合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腿还好吗?”秦一灼问道。
周自衡正半坐半靠在榻上,微眯着眼,懒洋洋道:“好多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秦一灼,满意地点点头,似乎是赞赏他每日早起勤学苦练,继续道:“我看你之前在船上,能在海寇群中来去自如,应该是小有成就了。”
“来去自如”、“小有成就”,秦一灼敏锐察觉到周自衡这是又开始阴阳怪气了,他不由得失笑:“当时情况危机,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也没想到能到你的身边。”
周自衡开完玩笑,开始交待正事:“过几天我应该会失踪一段时间,梅乐交给你照顾了。”
“你要去哪?”秦一灼大惊,又道:“梅姐姐应该不需要我照顾。”
周自衡语气平淡:“十五快到了,那天我会格外虚弱。如果我没有回来就不管了,如果我回来了,我也拜托你照顾了。”
秦一灼突然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心脏,他用力点点头,郑重允诺。
“不出意外今天下午就要起航回去了。”周自衡目视窗外,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与众不同的西芹合,一瞬间的怅惘可惜,但最后还是被冷淡覆盖。
周自衡说得不错,在许义的强烈要求下,两艘船都停靠在港口,随时准备起航。
相比于张自寒的船,许义所在的船更加庞大,船上甚至还配了火药口,工人可以把火药放入口中,再人工瞄准射向远方。这是一只獠牙坚硬的钢铁巨兽,怪不得海上无人敢碰。
许义船上还有些问题,载不了太多的工人,恰好张自寒船上空旷,于是许义便拨了一部分工人过去。
周自衡来得很迟,他的腿好得很快,或许是张自寒提供的药效果显著,他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
上船前,周自衡与许义对视着,两个人眼睛里都是野心与杀意,一触即分,无声的硝烟拉响了斗争的帷幕。
见到许义不过短短几天,周自衡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杀意,他站在甲板上,注视着前方正在行驶的巨船,目光灼灼。
秦一灼和席冰漪也靠在栏杆上,他俩一个心有余悸地看着船体侧面海寇钩索留下的抓痕,一个心不在焉地玩着腰间的栀子花香囊,一个抱怨在西芹合没玩几天就走了,一个沉默寡言没有半分回应。
席冰漪见周自衡和秦一灼都不回应她,气鼓鼓地叉着腰去找张自寒聊天去了。
“可以教我剑术吗?”席冰漪走后,秦一灼挪到周自衡身旁,突然问。
“红尘剑法教不了你。”周自衡冷漠道,秦一灼听完有一瞬的垂头丧气,紧接着他便听到周自衡说:“不过基础剑术还是可以教的。”
“为什么想学剑?”周自衡转过头,直视着秦一灼的眼睛。
为什么想学剑?
秦一灼的思绪被拉回在甲板上的那一刻,无数刀光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朝他兜下,他却要在网中寻找网眼,寻找漏洞,那些杂乱无章的刀在他眼里像是慢动作,在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如果是剑,剑影该是什么样的。
但最终秦一灼还是含混道:“总该学一样。”
“好吧。”也不知道周自衡相信这个说辞没有,但看样子他是不打算追究了,“十五过后吧。”
秦一灼其实有些好奇周自衡是怎么得到“红尘”的,于是他就问了出来,好像和周自衡相处得久了,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周自衡并没有生气,他摩挲了一下红尘剑柄,低声道:“在一个,很神圣的地方,我选择了它,它选择了我。”
“它和别的剑都不一样,形状不一样,颜色不一样,我遇到它时,它的位置都格外特别。当时它插在一面镜子上,镜中是凡尘俗世、红尘滚滚,所以见到它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它叫红尘。”
红尘滚滚,喜怒哀乐,它代表的是无数普通人的嗔痴哀怨。
一把奇怪的剑。
在秦一灼记忆中,自己父亲也曾拥有过一把剑,他对自己父亲的记忆有些遥远模糊了。他皱眉,却只记得父亲手上好像也有一柄剑,只是他从未用过。剑通体淡青,即便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已经淡去,可那把剑还像拂去灰尘的明珠,在记忆长河中泛光。
秦一灼模糊了父亲,遗忘了母亲,都说遗忘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声音,他现在连母亲的声音都忘了个干净,那些曾在寒冷饥饿的夜里陪伴他入眠的哼唱,如今已经断裂破碎。
秦一灼直觉不对劲,但很快,这点不对劲也被忘了,他望着遥远的海平线,开始期待自己握剑的那一日。
或许是心有期待,又或许是返航时加快了速度,短短两天,两艘巨船便回到庄兰,停靠在港口。
席冰漪还是有些晕船,所以这两天里几乎都见不到人,这会看到船停了,才苍白着脸色软着腿走了下来,狠狠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连沿海的腥味都不在乎了,只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终于回来了!”席冰漪感叹,“这趟旅行真是令人不适。”
周自衡失笑,去时有海寇,到了以后也没有好好游玩,归来的时候速度太快加剧了她的晕症,可不是令人不适吗。
许义很早就下了船,此时却并没有离去,他守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周自衡。
无法忽视那道充满杀意的视线,周自衡摆了摆手,让秦一灼和席冰漪先回张氏,自己随后再来。
席冰漪还要再问,秦一灼却一把薅着她走了,倒是张自寒奇怪地看了一眼许义和周自衡,但也没说什么,安排好也离开了。
张氏的工人忙完离开后,热闹的港口像被按下暂停键,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徐徐的海风,吹皱海面。
“今夜子时,望月崖,恭候君驾。”周自衡眯了眯眼,不想再伪装,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这会已经是正午了,距离子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许义没什么意见,他站在阴影处,像一道快要消散的孤影,苟且偷得片刻在世安宁。
许义默默看着周自衡远去的背影,他神情恍惚,摊开手掌,不知不觉手心已经被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痕迹。
思前想后,他实在觉得自己这遭是凶多吉少,于是找了个笔墨店,想提笔给张自骞一点交待。
他静静坐在桌前,手腕悬了许久,直到墨汁从毛笔上坠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乎乎的圆点。
写什么呢?许义突然有些迷茫。在船上时,他无数次想先动手杀了周自衡,只要杀了他,如今的生活就不会改变,只要杀了他,他就还可以守着张自骞的承诺。但在这股强烈的杀意中,混杂着无法忽视的愧疚与痛苦,他已经怀着那双无法合上的眼睛度过了很多年,只有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许义最终落笔。
另一边,先回到张氏的秦一灼敏锐察觉到了格外紧张的氛围,张自骞忙的不开交,相比于初见时的冷漠,此时的他更加阴沉焦躁,显得那道可怕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张自寒也察觉到了不对,他难得有些慌乱,想叫住张自寒问个前因后果,可张自骞忙得焦头烂额,压根没听见张自寒的呼唤。没办法,张自寒随便拉过一个神色惶惶的下人,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二公子,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莫名其妙死了好多人!现在您的那些表亲远亲都逃走了,只有您大哥还在准备戒备。”
张自寒脑海轰得一下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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