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师弟

谢归途猛地睁开了眼,正看见窗外高悬的一轮圆月。

月光如流水般温柔,照映在他的脸上。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谢归途用酸软的手臂支起身子,茫然地坐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

既不是玉澜峰,也不是魔族的极天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作为修仙界最传奇的修士之一,谢归途一生跌宕起伏,看遍了大风大浪。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相比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谢归途更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经死了。

他一个死人,怎么忽然又活了过来?

月光盈盈,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窗外是一片笼罩在夜色中的亭台楼阁,粉墙黛瓦。

目光掠过了绵延不绝的屋脊,谢归途注意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

那是一座造型独特的黑色高塔,塔身方正稳重,塔尖却狭长险峻,直入云霄。它拔地而起,远远高过城中任何的建筑,实在惹眼。

望着那座高塔,谢归途一怔。

有点眼熟。

这是……

九霄塔?

莫非,这里竟是九霄城?!

谢归途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九霄城本是太阿宫管辖的地界,但他却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

——因为九霄城,正是他年少时摧毁魔族阴谋,一战成名,晋升为上境仙君的地方!

当时民间的话本里是这样形容的:这位雁北谢家的小公子孤身一人,持一剑,救一城。

谢归途和他的佩剑“横空”也因此声名大噪,有了“一剑横空动天下”的美名。

谢归途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踉跄着下了地,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佩剑。

他稍一用力,横空剑“锃”地出鞘了一半。

月色下,泛着寒光的剑身倒映出了一张他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谢归途自己的脸。

只不过,此时的他还太年轻,甚至可以说稍显稚嫩了。

端详了片刻,谢归途愣愣地把剑收回剑鞘。

前世,他有了化神境的修为,是整个修仙界中声名显赫,最接近于飞升的玉澜仙君。

而现在的他,修为才到大乘境。

忽然回到了少年时期的谢归途,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了。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他正是在九霄城识破魔族阴谋,拯救了城中数万百姓,功德圆满,年仅二十一岁就有了大乘修为,成了修仙界最负盛名的仙君之一。

那些早已被湮没的往事,拨开层叠的迷雾,又重现在了谢归途的眼前。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重生?

……

活了两百岁,谢归途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重生”。毕竟这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以为所谓的重生之法,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而已,谢归途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奇迹真的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端详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谢归途叹了口气。

长夜漫漫。今夜,他恐怕不可能有心思入睡了。

谢归途在屋里搜索了一圈,随后拿上了自己的佩剑,推开房门,想要去外面探探情况。

可刚一拉开房门,他便听见了“咚”的一声闷响。

——定睛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小道童摔在地上,四脚朝天,捂着屁股“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

谢归途把人扶了起来:“抱歉,你怎么样?”

“嘶,没事没事。”

小道童灵活地爬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仙君,师姐让我看门,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这道童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了一身宽大的道袍,头顶的道士髻上插了根简朴的木簪。

见他身上道袍的形制十分眼熟,谢归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阁下是?”

在谢归途的印象里,这身规整严肃的道袍,通常都是穿在太阿宫那些老道士身上的。眼前这么个虎头虎脑、行事莽撞的小道童,穿了这么一身古朴的道袍,看起来有点滑稽。

“我是太阿宫的弟子陈如意。”

小道童忙自我介绍说,“前几日门中长老们都去须弥山赶赴盛会了,我是为数不多留下来驻守的弟子之一。师姐派我今晚守夜,我一不留神就睡着了,没想到仙君忽然醒了。”

谢归途恍然。原来他并非是个道童,而是真正的太阿宫弟子。

九霄城是太阿宫的属地。谢归途心底的猜测,印证了一大半。

当初,他和楚风临遭到魔族围攻,正是附近的太阿宫弟子得到消息赶来相助,把他们救了回去。

只可惜谢归途一直昏迷,并不知道当时在太阿宫照看他的人是谁。

见谢归途微蹙着眉沉思的模样,陈如意还以为他是在忧心九霄塔的事,忙说:“仙君放心,您放心,已经没事了。那些作乱的魔头都被您杀了,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也都被我师姐他们抓住了。”

谢归途点头:“审问过了吗?”

“还没有呢,过几天就会把他们压去须弥山,听说十尊会亲自审问……谢仙君,这次可多亏了你!要不是有你在,恐怕就要闹出大事来了!太阿宫和九霄城的所有人都很感激呢!”

谢归途摇头道:“除魔卫道,本来是我们仙门弟子的职责。”

“没错,仙君说得好。”陈如意拍了拍胸脯,好像还在后怕,嘴里不住地嘀咕道,“幸好仙君和你那位师弟都没事,我从来没见有人受过这么重的伤……”

“……你们就先别回北斗剑派了,留在太阿宫再住一段时间吧……我师姐特别擅长炼丹,让她给你们炼几炉丹药,保证恢复得比来的时候还健康……”

陈如意后面还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谢归途已经听不进去了。听到陈如意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颤抖。

谢归途表面上风轻云淡地点点头,问出了自己此刻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我那位师弟?他还好吗……”

“他伤得很重,就在隔壁呢,还没醒。”陈如意指完了路,忙不迭道,“仙君,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只有悟道期的修为吧?师姐说他中了尸毒,命悬一线,竟然硬是撑到把你背了回来,真是了不得……”

见谢归途眼神微变,他连忙补充道:“啊,谢仙君你放心,我们有解毒的药物,给他用过了。他现在应该没有大碍了,师姐说再休息几天应该就会醒了。”

“多谢。”谢归途点点头,按捺着内心汹涌的情绪,朝着他刚才所指的房间走了过去。

“我去看看他。”

………

“吱呀——”

一片寂静中,谢归途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屋内很暗,没有点灯。但修行之人五感极佳,还没进门,谢归途就已经闻到了空气淡淡的铁锈味。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抬眼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影。

谢归途指尖一弹,床头放着的一盏灯骤然便亮了起来。

借着这灯光,谢归途看清了床上那人的模样。

那人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一身北斗剑派的银白色制服。下半张脸被银白色的覆面挡住了,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的右耳戴了一只很漂亮的银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谢归途看见他双目紧闭,隽秀的眉微微蹙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下一刻,谢归途屏住呼吸,缓缓伸出手去。

银白的覆面被拉下,那张熟悉的面孔重新呈现在眼前时,谢归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再度震颤了起来。

“妄行……”

明知道之前那些都的梦,可他剧烈的心跳仍然无法停止。

因为方才梦见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场景,都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他曾今珍视的师弟,叛出师门后堕入魔道,一路踏着横陈如山的尸体,登临了魔界的至尊之位。

仙门败后,他曾祈求那人放过他的同门,可那人却提出了令人不齿的条件。

无奈,谢归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扯下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衫,丢落在地上,在庄严不可侵犯的神祠里,在列祖列宗和满天神佛面前,闻着清冷肃穆的焚香味,堂而皇之地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谢归途抿着唇,神情有些复杂。

他的目光划过少年精致的鼻梁,一路向下,落在了那血色浅淡的唇上。

传闻那位魔尊恶贯满盈,阴狠可怖,可眼前的楚风临却好似人畜无害,只是个苍白脆弱的美少年。

即便憔悴虚弱到这般地步,那人的容貌仍旧隽秀不减,有种别样触动人心的味道。

谢归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已经波涛汹涌。

他曾以为永远失去了的东西……竟然都回来了。

现在的楚风临只是他北斗剑派的一个小弟子,并不是什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魔头。

楚风临连他的手都没摸过,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一切都如最初那样美好。

谢归途微微勾起唇角,眼梢眉角,逐渐都情不自禁地染上了笑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上天竟然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一切都还能挽回……

谢归途轻轻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少年那只垂落在床沿的左手。那人的掌心缠了纱布,修长的五指自然下垂,指间血迹未干。

在谢归途的印象里,那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握剑的样子很漂亮。

可现在,这只原本干干净净的手上却染着血污。

梦境和现实逐渐交汇。谢归途低着头,默不作声地为他擦拭起来,试图把他手上沾染的血污擦干净。

但是……真的能擦干净吗。

谢归途垂眸看着他的师弟。良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前世,他在九霄城的经历被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或许是为了突出他的英雄气概,呼应他就是“救世之人”的预言,人们总是把那件事形容的很轻松。

但事实上,只有谢归途自己清楚,当时的情况根本并不像坊间讲述的那么痛快。

九霄塔是太阿宫建的一座镇邪塔,里镇压着大量危险的邪物。

时值须弥山召开盛会,太阿宫的长老和高阶弟子们都不在太阿宫中。趁着此时防守薄弱,一批魔族偷偷潜入了九霄城,试图破开九霄塔的封印。

不论他如何少年英才,彼时的谢归途不过是元婴期的修为,难以抵御众多的魔族,险些命丧于此。

若非楚风临察觉到不对劲,执意前来寻他,他恐怕真的就要死在这九霄城了。

“妄行。”看着为自己而身受重伤的师弟,谢归途心中酸楚,颤抖地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那人的脸颊。

……至少。

谢归途心想,至少那时候的楚风临,还是很在意他这个师兄的。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那人脸颊的温度,生怕这场来之不易的梦会消失。可是当谢归途的手,落到了那人的颈侧,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谢归途的目光陡然严峻了几分,连忙拉开了楚风临的衣领——

数道黑色的怪异咒纹,从少年的胸膛蔓延开来,几乎蔓延到了颈侧。

“这是……”

看着这邪气横生的纹路,谢归途的脸色顿时一变,难以置信地望向了楚风临。

他还以为,楚风临入魔会是叛出师门以后的事。

可眼前昏迷不醒的少年,俨然已经有了入魔的迹象!

怎么会……原来,从那时候就……

谢归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看来,楚风临昏迷不醒的原因,根本不是中了尸毒。

毕竟,楚风临在入魔的初期,很少表现出异常,就连长老们都没有发现。

谢归途有点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当时的他也很年轻,对此也毫无察觉。

现在想来,楚风临只有悟道期的修为,却能在危急之下杀死众多邪物,救他脱困,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世间何来那么多的巧合?

“妄行……”

谢归途的脸色沉了下了,尝试着喊他。

楚风临没有回应。

谢归途俯下身,把脸凑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唤醒他:“妄行,醒醒。”

楚风临意识模糊,依然没有回应。

谢归途一阵揪心。原本撑在身侧的手攥着锦被,逐渐收拢,捏成了拳。

现在看来,师弟之所以入魔,竟然和他脱不开关系。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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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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