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如意就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推门而入，一股脑儿把怀中那堆灵药放到了桌上。
“这瓶是治疗外伤用的，这瓶是益气活血的……”
有几个较圆的罐子没放稳，“骨碌碌”地滚了几个圈，险些从边缘掉下时，被谢归途伸手轻轻接住。
“仙君，你看看这些够用了吗？”陈如意抬手，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谢归途只不过是提了一句需要些灵药，这傻小子恨不得把整个库房的药都搬了过来。
“这些就够了。多谢。”谢归途从中挑了几瓶。
“不用谢，仙君，我们太阿宫别的没有，丹药管够用。”陈如意一边大方地摆手，一遍忧心忡忡地去看那床上的楚风临。
“仙君，你好好休息，我师姐一会儿就来，她肯定能治好你师弟。”
……
谢归途在楚风临床边守了大半夜，等到他退了烧、身上那些怪异的咒纹散去，此时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不久，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仙风道骨的女道士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推门而入。
女道士手持拂尘，一头白色长发几乎垂到脚踝，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看得出来，她在太阿宫里的地位相当高。
“玉虚子前辈……”谢归途愣了一愣。
陈如意的年纪太小，在他提起“师姐”时，谢归途下意识地以为是个年轻女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小子口中的“师姐”，竟然是“芳龄”一百多岁的玉虚子前辈。
谢归途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陈如意这不起眼的小道童：“小道长，尊师是哪位？”
陈如意挠挠头：“我师父是凌霄子，您认得吗？”
“凌霄子前辈？”谢归途略微诧异。
凌霄子便是太阿宫的掌门，在修仙界中很有威望，无人不晓。想不到，这个连筑基都没成功的陈如意，竟然是凌霄子掌门的亲传弟子。
谢归途道：“我听说，凌霄子前辈已经很多年没收过徒弟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筑基都没成的孩子，其实是什么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的修仙奇才？
陈如意挠了挠头：“咳咳，仙君，说起来不好意思，凌霄子其实就是我的曾祖父……我天资愚钝，迟迟筑不成基，他老人家急了，亲自来指导我。”
听到这里，谢归途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噢，是你。”
凌霄子已经有五十年没有收过徒了，而他老人家唯一一次破例，根本不是看中了哪位天纵奇才，只是想把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曾孙儿扶上墙而已。
看谢仙君的反应，竟然早就听说过自己。陈如意略显吃惊，又有点不带掩饰的沾沾自喜。
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君，您该不会早就知道我了吧？难不成，我在你们北斗剑派那边也这么有名啊！”
谢归途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凌霄子道长就只有这么一个曾孙，自然是倾注了一腔心血悉心教导，灵丹妙药随便吃，天材地宝随便取用。
名师出高徒，他以往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道门翘楚。
可唯独这个陈如意资质实在是太差，到三十多岁了还努力奔走在筑基的路上，成为了凌霄子道长教学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黑历史。
——至于三十多岁还没筑基的陈如意本人，也难以避免地沦为了修真界的一大笑柄。
谢归途略有同情地看了陈如意一眼。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恐怕至少还要在他曾祖父的眼皮子底下，努力向着筑基冲刺二十多年。
但陈如意自己浑然不知。
他还在高兴地搓着手，沉浸于自己已经名扬修仙界的喜悦之中，完全没察觉到谢归途眼神里的那一丝丝同情是怎么回事。
………
九霄城刚刚出了乱子，玉虚子的脸色不太好看。
“兰玉。”
玉虚子看见了谢归途，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朝他微微颔首：“你已步入了大乘境。恭喜。”
修道之人，驻颜有术，年逾百岁的玉虚子道长，头发虽然完全花白，却并不显得苍老，背影看起来依然位仙风道骨。
陈如意这个家伙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凌霄子的其他徒儿都很成器，尤其是这位玉虚子道长，凌霄子对她十分倚重，门中的大小事务许多是她在打理。
谢归途正要回礼，一旁的陈如意却已经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什么？大、大乘修为？”
谢小仙君分明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然和他“芳龄”一百多岁的师姐玉虚子在同一个层级，实在是让人吃惊！
谢归途微微避开他艳羡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也巧。
初境和中境的修士都可以依靠纯粹的修炼，或者是借助灵丹妙药来实现突破。可若是想要成为真正的上境修士，除了修为之外，还需要足够的功绩。
但这所谓“功绩”就跟渡劫飞升的天雷一样玄乎，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现存的绝大多数上境修士，几乎都是在二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时，立下战功，功德圆满，突破大乘境的。
而仙魔大战之后，仙门损失惨重，魔族也受到重创，退入北境深处。双方休战，修仙界在须弥山的统辖下，也一派和平。
在这样的情况下，修士们也很难获得足够大的功绩来晋升，至今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成功突破为大乘境了。
说来也巧，这种事竟然偏偏被他谢归途赶上了。
陈如意对此十分羡慕，连忙请教：“谢仙君，你是几岁筑基成功的？我现在十三岁了，如果今年能筑成算晚吗？百岁之前还有机会成为上境仙君吗？”
谢归途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追问震慑住了，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玉虚子似是嫌她这小师弟聒噪，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慎虚，不要插嘴。”
法号叫做“慎虚子”的陈如意忽然被点了名，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背后的几名弟子之中，立刻传来了几声实在没憋住的笑音。
陈如意生无可恋地撇了撇嘴。
他的法号是师祖凌霄子为他取的，和师姐玉虚子一样是“虚”字辈，可惜有点难听。陈如意屡次抗议无效，也只能放弃抵抗，接受现实。
玉虚子用拂尘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自己去一边玩：“兰玉三岁就筑基了，你三岁的时候，还在泥巴地里打滚呢。”
“师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啊不对，英雄不问出处！”陈如意捏紧了拳头，狠狠地发誓说，“反正，反正我今年一定会筑基成功的！”
没有天赋的修士很多，陈家这个小孙子更是个中佼佼者，出了名的废柴。
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谢归途想起了前世听闻这小子三十岁还没筑基成功的事，有点于心不忍。
“你最好是如此。”玉虚子像是听惯了陈如意说这样的大话，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随即她又叹了口气，对谢归途道：
“兰玉，这次多亏了你们，才没有酿成大祸。若是真的让魔族毁坏了九霄塔，我们太阿宫也无颜面对这九霄城中的数十万百姓了。”
她的神情有些惆怅，这两日眉间一直没有舒展开过。
跟在她身旁的弟子看着她奔波操劳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长老不必自责，您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们仙门向来都是斩妖除魔、守护百姓的，这一次的罪魁祸首分明是魔族，九霄城的百姓不会责怪您的！”
跟着她忙活了许久的弟子也纷纷附和：“没错，长老不必自责。”
可玉虚子却一甩拂尘，不住地摇头。
“我太阿宫自开宗立派起，就把这镇邪的九霄塔建在城中心。一来是因为风水，二来是借用活人的阳气镇压邪物……”
“但这样做的隐患也极大，一旦塔里的邪物跑了出来，城中的损失也必然惨烈，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这九霄城中的百姓……”
“我们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但九霄塔自古以来就建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点时间了，一直没出过什么太大的乱子……再加上挪动它也有不小的风险，我们也就一直心存侥幸，让它维持着现状了。”
众弟子听了，都低下了头，陷入了沉默。
他们这些晚辈都还是头一次知道，九霄塔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玉虚子看向谢归途，颔首说：“等师尊回来，我们就会一同商议，应该如何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
“如此甚好。”谢归途点了点头。
太阿宫的道长们虽然以固执和抠门闻名天下，说话倒是很算数，他并不太担心。
……
半柱香后。
玉虚子站在楚风临的床头，松了口气道：
“他中毒不深，已经没有大碍了。经过了我的手，很少会有尸毒拔除不干净的情况。”
说罢，她抬头看向谢归途：“你师弟他是什么灵根？”
谢归途答道：“水灵根。”
“水灵根？”玉虚子端详了一下那少年的侧脸，调侃说，“既然是水灵根，他为什么不去蓬莱，到你们北斗剑派去做什么？这小子模样生得好俊俏，就算蓬莱阁不收，昆仑仙尊肯定也会抢着要的。”
北斗剑派几乎所有的内门弟子，都是风灵根。风属性的术法用来加持剑术，极为配适。
而水灵根对剑术的加持，极为有限，在北斗剑派确实算是个异类。
谢归途笑笑说：“说来话长，他其实是我意外捡回来的。从前只是在北斗剑派做侍童，后来被我一个师叔看中，就让他留了下来。”
玉虚子点点头：“如果我没看错，他筑基的时间比寻常弟子晚了一些，但十七八岁就已经有了悟道期修为，算是进步神速了。”
“你这师弟天资不错，怎么没去须弥山参加盛会？”
在星罗棋布的小仙门之上，是北斗剑派、太阿宫等七大门派。而凌驾于七大门派之上，便就是须弥山。
须弥山统辖着所有的大小仙门。每隔三年，须弥山都会举办盛会，从各门派中选拔出最优秀的弟子，成为须弥山的圣使，侍奉十尊左右。
能进须弥山，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几乎所有仙门弟子都翘首以盼，三年磨一剑，就等着这一天来证明自己。
玉虚子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北斗剑派有很多比他还优秀的后辈。”
说着，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陈如意一眼。
谢归途摇头苦笑：“北斗剑派今年推举的弟子里面，原本就有他。”
楚风临虽然出身平平，入门和筑基都比一般的世家弟子要晚，但他进步神速，即便是放到北斗剑派这样的大门派里，也绝对称得上是奇才。
原本在须弥山盛会开始前，谢归途和他约好，自己先替师父到九霄城取了丹药，随后就去须弥山看他。谁知到了九霄城以后，谢归途偶然之间撞破了魔族的阴谋，被围困耽搁了。
见谢归途迟迟不出现，楚风临竟然将大事撂在了一边，擅自离开须弥山，来九霄城找谢归途了。
“真是稀奇。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听说有人能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玉虚子有些唏嘘。
随即，她又安抚谢归途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以他的资质，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的。”
谢归途苦笑着点头：“……但愿。”
……
天色渐暗，案台点上了灯。
谢归途坐到了窗前，面前是铺开的信纸。
陈如意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一边帮忙研墨，一边还美滋滋地哼着小曲。
他被师姐指派来照顾这两位北斗剑派的客人，白天不用去上课，晚上也不用去学习炼丹，心情很好，哪怕是帮忙打杂也很高兴。
谢归途拿起狼毫笔，凑合沾了沾陈如意研得不太均匀的墨，准备先写封信给师父。
他倒不是没有更方便的传讯方式，不过眼下他灵力耗竭，所传讯的内容又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就用回了这最传统方式的传讯方式。
在信中，谢归途将他们在九霄城的事详细地交代了一遍，还私心问了问师父，是否知道什么抑制入魔的方法——他曾经听师父提起过，在入魔的初期，并非完全没办法阻止。
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归还是有机会补救的。
谢归途这样安慰着自己，搁下了笔，然后召出了他的信使。
一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仙鹤悄然出现，停在了窗台上，收拢了翅膀，而后将长长的脖子从窗口探了进来。
谢归途把信封好，递了出去。仙鹤把信衔在嘴里，振了振翅膀，摇摇晃晃的起飞了。
很快，那信使仙鹤化成漫天破碎的金光，逐渐融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了。
一直看着它彻底消失不见，谢归途才站起身来。
陈如意看得小脸通红，连墨都忘了研了，只顾着憧憬道：
“真希望我也能养一只灵兽，帮我送信……啊，灵兽光用来送信实在是有点可惜，我听说有的宗门弟子还能够御兽战斗呢！”
打斗是他最不擅长的技能，若是能养只灵兽代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做完了美梦，随即他又苦恼起来：“……可是我连筑基都还没成功，什么时候才能养上灵兽啊。”
陈如意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不小心把墨也给沾上去了，脸上黑糊糊的一片。
谢归途递过手帕，让他擦擦脸，随后温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想要修仙？”
陈如意一愣。
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他为什么要修仙？
为什么……
陈如意难得托着下巴，庄重地思考了片刻。
终于，他还是吐露了内心真正的想法：“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修仙。”
“可能因为我父亲是修仙，我爷爷修仙，我太爷爷修仙，往上祖宗十八代全是修仙的，所有人都觉得我也应该修仙……但仙君，你也看到了，我在这方面是真的没什么天赋，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宁可当个摆地摊卖话本的。”
“生在修真世家，旁人难免会对你有这样的期望。”
谢归途点点头，对他的身不由己完全能感同身受，“……但我们也不是生来就非走修仙这条路不可，我族中有个表兄就志不在此，从来不曾练气修仙，过得照样快活。”
陈如意听完，眼睛顿时亮了一下：“真的吗！”
谢归途诚恳道：“真的。”
陈如意顿时雀跃了起来：“那我改行摆摊卖话本，也是可以的？”
“……”谢归途可没这么说。
万一陈如意真的放弃修行跑去卖什么话本的，凌霄子会不会找他算账？
但谢归途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找补，就已经被这小子拉住了衣袖。
“仙君，给你看个好东西！”
陈如意小脸通红，兴奋地拉着他出了门，屁颠屁颠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进门靠墙的位置摆了一个沉甸甸的书架，陈如意拉着他走到了那个书架面前。
谢归途扫了一眼，看见书架上摆了许多书籍。
《龙鱼文书》……《集神录》……《道藏》……
这些都是些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书，属于仙门弟子从小必读的书目，谢归途都已经看得不能再熟了。
但是陈如意神神秘秘地抽走了一本放在最外层的《太乙玄灵真文金书》，顿时，藏在后面的一些另一批书籍就露了出来。
比起那些包装典雅的正经书，这些粗糙的黄色封皮就显得不同寻常。
谢归途也很少见到这样简陋的书籍，看起来像是民间粗制滥造的。
但陈如意却把这些书册，当成宝贝似的藏在书架里层。书页的边缘都有些翘角了，也不知道他翻来覆去地翻看了多少遍。
谢归途随手拿起了一本，只见书的封面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被假少爷退婚后我嫁给了京城首富》。
“……”这是什么。
师父和师姐不在，陈如意就把那些话本都抽出来，大方地拿给谢归途看。
“仙君，这些都是民间近来畅销的话本，很好看的，比什么《太乙玄灵真文金书》有意思多了！”
谢归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对陈如意说，这《太乙玄灵真文金书》还是你师父凌霄子他老人家编写的。
陈如意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钻进了书架里，拨开那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话本，抽出了压在最下面的书册——这册书的封皮格外粗糙，纸页被翻得格外皱。
内心挣扎了片刻，陈如意最后还是扭扭捏捏地用双手把这个话本递了过来。
“这本是……是我自己写的。仙君，你能不能替我看看，我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谢归途低头扫了一眼书名：
《修仙后四个元婴期大佬都独宠我》。
谢归途道：“……很有趣的书名呢。”
陈如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道：“我都忘了，仙君你可能没看过这样粗鄙的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就算——”
但谢归途已经坦然地接了过去。
“无妨，我瞧瞧。”
……
房间里。
楚风临悠悠转醒，感觉到一阵噬骨的疼痛。
但他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慌慌张张地坐了起来。
“……师兄！”
谢归途正坐在他旁边，靠着床头，手里捧着一册书翻阅。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袍，墨色长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极为放松。
“嗯。”听到动静，谢归途缓缓偏过头来。暖色的灯光柔和瑰丽，映着他侧脸清晰漂亮的轮廓。
目光交汇，少年竟然难以抑制地呼吸一窒，眼中漾起了水光。
见他神情还是愣愣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谢归途便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还没清醒吗？”
楚风临抿着唇不说话，只是眼眶泛红，贪心地一直盯着谢归途看。
他那双金色的瞳孔，在灯火的照映下极为漂亮，犹如阳光下的琥珀。
这眼神太过于灼热，谢归途被他看得有点发臊，下意识地感觉危险。可正要收回手去，手腕却冷不防地被那人握住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归途只觉得胸口一沉，已经被人紧紧地抱住了。
少年苍白漂亮的脸埋在他颈间，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闷声喊道。
“师兄。”
谢归途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哽咽，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劝慰几句，却忽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到了他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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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