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纾身子虚弱,还需卧床静养,太后与盛瑾皆不敢将事情透露给她半分。
太后仍躬亲照顾容纾,而盛瑾对容纾心怀愧欠,皆是匆匆来又匆匆去,生怕被容纾察觉什么。
容纾心思细腻,隐隐察觉众人有事瞒着她,这让她心下难安,她也曾与太后说过要回容府养伤,太后好说歹说一番才将她留在了宫里。
……
朝中众臣对容纾的弹劾奏书一日比一日多,每日去帝宫书房劝说的大臣更是不带重样。
虽秦家在幕后默不作声,但众臣的谣言与逼迫让盛瑾不得不痛下决心。
趁着容纾养伤,盛瑾秘密召见了沈平承。
沈平承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在他觉得事情可笑的同时又暗暗替容纾担心。
不为别的,只为容纾身为女子的不易。
盛瑾亲自为沈平承沏前些日子岭南才进贡的冬茶,这是沈平承家乡的茶,沈平承一直念叨着这口。
如此周到的细节,令沈平承不安,他倒没有展现半分局促,只是拧眉盯着冒着热气的茶水。
待九首银蛇茶盏被盛瑾推到沈平承的面前,沈平承不由得抬头直视盛瑾,开门见山地说出心中所想:“难道……陛下当真了?”
“事情如何孤很清楚……”
“那您今日召臣入宫……”
“刺客是冲着纾儿去的……”
沈平承瞳孔惊颤,但他冷静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可是秦家?秦家……忌惮左相?”
盛瑾微微一颔首,面色生出了几分青白。
秦家是权臣世家,在先帝时期便已是风头无两的外戚,如今秦家女嫁与盛瑾为皇后,秦家更是跋扈嚣张,玩弄权术。
“既然如此,臣斗胆一问,陛下有何想法?”沈平承摸不准盛瑾会有何打算,毕竟容纾与陛下的关系特殊,不能以一般目光来看待。
盛瑾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之后,盛瑾红着眼苦笑着:“沈爱卿至今未娶妻,孤将她嫁给你可好?她虽然与孤相好数年,却也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君无戏言,沈平承知道,他与容纾那莫名其妙的婚事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她是忠勋侯唯一的女儿,虽说忠勋侯早逝,但她自小被孤的父母收养,身份依旧尊贵,为后为妃也是当得起的……”
“若非孤自私,将她强留数年,不然她早该有个归宿……”
“沈丞相,你可愿意娶纾儿为妻?”
抛去别的不论,光是容纾与沈平承不对付一事就足以让沈平承迟疑。
见沈平承迟疑许久,盛瑾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悔,他已然开始盘算着要如何冲破朝廷众臣的阻挠,给容纾一个名分。
可沈平承却向他提了个问题。
“陛下,将她嫁与我为妻可是真心?臣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三天两头地陪伴在他人身侧……”
“孤……会与她断了……”说出这话时候,盛瑾的心宛若被利刃剜了一块,字字滴血。
青梅竹马的情谊,差点成真的姻缘,这十余年的羁绊,终成为一生难忘的心结。
——
容纾只卧床休养十日,便不顾太后劝阻,毅然重返了朝堂。
只是……容纾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怪异,但也无人敢上前与她说上一二。
待她入列,身侧的沈平承难得有礼与她作揖问安:“容大人,伤恢复得如何了?”
沈平承如此有礼,容纾还有些不大适应,她不咸不淡地敷衍应了一声:“甚好,不劳沈大人挂心。”
“该挂心的。”沈平承脾气不错,不计较容纾的冷漠。
容纾那凌厉的凤眼乜斜着沈平承,腹诽沈平承这人实在虚伪。
待陶公公宣百官入殿参加早朝,百官方才肃静地有序入内。
待参见过盛瑾之后,百官开始议事,容纾养伤以来隔绝了一切朝堂的消息,众人上奏,她也插不上多少话,便安安静静地听着,若有需要她献策的,她便如往常一般快口直言。
不同的是,今日沈平承事事顺她的意,不与她唱一句反调,容纾心下觉得异样,也只多看了沈平承几眼便作罢。
明堂之上的盛瑾显然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数次触及容纾,却又匆匆挪开。
他心有愧疚,不敢去看她。
容纾倒是时不时观察一下盛瑾,这几日盛瑾的怪异令她摸不着头脑。
不过,比起观察盛瑾,容纾还是更专注于堤防朝堂上那些爱与自己唱反调的同僚们。
但,今日凡事都顺利得怪异。
十日之前的争辩,已然听从了容纾的建议并且实行。
甚至,郁结朝堂已久的边关增兵之事也采纳了容纾先前的意见。
今日的早朝过于冗长,像是没有考虑过有伤在身的容纾的身体状况一般,到早朝快结束的时候,容纾的嘴唇添了几分苍白。
眼见着早朝快要结束,容纾暗喜总算能回府休养身体时,陶公公在盛瑾的授意下取来一道圣旨。
圣旨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容纾也不例外。
圣旨的制式繁复华贵,由数色名贵锦缎拼接而成,容纾见此心中一颤,隐隐生出几分喜悦。
她想,那圣旨定是为自己宣读的……是否盛瑾要兑现他的承诺了……
沈平承见容纾嘴角有上扬的趋势,轻轻叹息。
不知她过后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陶公公清了清嗓子,声音高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勋侯之女容纾才德兼备,其功昭昭,克娴于礼,言容有则,是为女子之表范,太后甚爱之,收为义女,上亦恩封郡主,封号贤明;值郡主待字闺中,与右相沈平承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上赐姻缘,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尔昌尔炽,瓜瓞绵绵,钦此!”
容纾面上的笑容僵住了,整个人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难以动弹,她死死盯着陶公公手中的圣旨,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沈平承却已然跪下叩首谢恩:“谢陛下!”
“还请陛下三思!”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跌坐,容纾的身形摇晃了数分,险些跌倒,得亏沈平承暗暗伸手扶了一把。
容纾愤愤甩开沈平承好心搀扶的手,颤抖地再度开口:“陛下……”
盛瑾红着眼,转过头,他愧与容纾对视。
他已然失态了。
“公公……退朝!”
还未等百官行礼,盛瑾已然起身,快步离开朝殿。
容纾没有等到盛瑾的反悔,她难以置信地眼睁睁看着盛瑾远去。
“陛下!”容纾不顾众人的目光,愣是踉踉跄跄起身,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沈平承见容纾追去了,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出,便紧随其后。
陶公公见此,叹气,收好圣旨,跟在两位大人的身后走向帝宫。
……
“盛瑾!”追赶了一路,容纾隐隐体力不支,可盛瑾却未曾回头,直到二人都入了帝宫书房。
这几日,慈宁宫上下的保密做得太好,容纾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盛瑾要将她许配给沈平承。
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盛瑾抛弃了……
容纾流着泪,站在盛瑾背后,弱声颤巍质问:“盛瑾……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我嫁给沈平承……”
背对着容纾的盛瑾亦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容纾的话。
说到底,是他无能,是他自私……
“你说话!”容纾厉声诘问。
盛瑾是天子,除了太后之外,大抵也就是容纾这个心上人可以对他这般无礼。
“纾儿,嫁吧……在我身边,危及性命……”
容纾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仅仅一句话,她便将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厘清了。
她明白,秦家想要自己的命。
她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可是,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觉得如同坠入冰窖,浑身发冷。
沉默了许久,容纾忽然笑了,她边笑,眼泪边流,笑是凄凉的,是带着悔意的。
“盛瑾,我不怪你……”
听闻容纾不怪自己,盛瑾心中一紧,他仓忙转过身,与容纾四目相对,他欲要说些什么,容纾却不给他机会。
“这大抵是我的报应……是我听信了陛下鬼话的报应……”
“六年前,我不该同陛下开要来京城做官的玩笑,也不该默许了要留下来等陛下兑现承诺……”
容纾此时狼狈不堪,莫说泪水流满面,她那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没有半分生机。
“纾儿……是我无能护不住你……”心中悲戚的盛瑾颤抖着抬起手,试图为他哭得梨花带雨的心上人拭去眼泪。
容纾却连连后退,直至后退至君臣该有的距离。
这距离,也彻底斩断了盛瑾与容纾间的一切情分。
容纾缓缓摘去头上的官帽,她双手呈着官帽,以一个臣子的谦卑姿态跪下,她心如死灰一般任面上狼狈,只决绝地道:“臣为相两年未助陛下大有为,乃臣失职……今日臣自愿卸下官职,往后……”
“往后相夫教子,不入朝堂……昔日恩情没齿难忘,来日……莫再相见…”
容纾朝着盛瑾叩首,几滴豆大的泪落在地上。
“妾身……谢陛下赐婚……”
此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是沈平承。
沈平承快步入内,直直跪在了容纾的身边,他亦朝着沈平承行礼叩首,言语温润。
“陛下,臣与容氏定然不负陛下所望……”
亲手将容纾交给沈平承,盛瑾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沈平承带走容纾。
“臣与容氏先告退了……”
沈平承见容纾面色已经差到了极致,便主动搀扶她,容纾一直是低着头,倒没拒绝沈平承的好意。
盛瑾背过身,不愿意看那两人一同离去的背影。
直到人走了,门外的宫人关上书房的门,盛瑾才跌跪在地上,无声痛哭。
年少情深至今日已然终了。
……
刚刚出帝宫,容纾便推开了沈平承,她脚步虚浮地向前走着,宛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沈平承知道她心中难受,便一言不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最终,容纾还是急火攻心,体力不支,倏地一头栽倒在了沈平承的面前。
沈平承忙将她横抱起,避开宫中来往的众人阔步前行去宫门口寻找马车。
待沈平承的亲信邢生见沈平承抱着容纾出来,那双眼差点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丞相,这……这……”邢生结巴了好半天。
“去容府!再去医馆请个女医……”
邢生来不及多问,忙掀开轿幔,伺候着二人进去便去前头驾车了。
马车狭窄,沈平承小心地将容纾安置在自己怀中,借着马车颠簸,窗幔抖动露出的光线,沈平承打量了昏睡的容纾几眼。
容纾模样不错,英气漂亮,且容纾饱读诗书,做过几年官,这世间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独特的女子。
若是娶这样的女子做妻,沈平承算是满意。
只是成亲后二人会如何,沈平承也能猜到一二。
温柔小意大概是指望不上了,只求她能和气待人,莫要拿捏着朝堂上那副张牙舞爪的母夜叉做派。
不过,沈平承也怜惜容纾,如此女子,不再是熠熠生辉的容左相,而是成为困在后宅里度日的夫人。
可惜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