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大胤朝天启二十一年,腊月廿三,神京初雪。

雪是自子时开始落的,先是零星几点,像谁不经意抖落的梨花瓣,后来便渐渐密了,一片片如鹅毛,如撕碎的云絮,如天地间一场无声的反扑。至卯时,朱墙金瓦尽没,千门万户素白,连那十二扇鎏铜龙纹的宫门也褪了威仪,只余下冷而钝的光。

钦天监的史官在《时宪历》上提笔写下:“天启廿一年癸巳,雪盈尺,异香自御苑来,遍九城。”

他写这句时,手指冻得发青,却不敢呵气,怕一呵,便呵散了那缕自御苑梅汀浮出的冷香。

那香太冷,冷到几乎带了刀意,像有人雪夜负剑,遥遥在千里之外,以杀意催开了一枝早梅。

史官不会知道,那香其实是从一封被血浸透、又被雪覆过的信笺上逸出的。

信笺此刻正躺在谢折梅的掌心——

或者说,曾经是他的掌心。

如今那掌心只剩下一副白骨,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像雪里剔出的玉,偏又固执地屈着,不肯松,不肯放。

信笺被骨指扣得皱了,却无人敢抽走。

因为谢折梅的眉心,还插着半片断刃。

刃是北地寒铁,薄如蝉翼,雪光一照,刃身隐现“裴”字篆纹。

血早已流干,沿鼻梁而下,冻成一条细小的红冰,像胭脂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点了一线梅蕊。

他坐在御苑最东角的折梅亭里,背倚朱栏,栏外一株老梅,花未全开,已先零落,覆了他满肩。

风一过,花瓣与雪同坠,竟分不清谁更冷些。

亭外,百步之外,御林军层层围了,却无人敢近。

统领韩阙负手立于雪中,铁甲上积了寸许白,也不敢拂。

他想起昨夜今晨,自己率八百禁军追至此地,只见谢折梅一人一剑,自宫门一路杀到御苑,剑尖滴的不是血,是碎玉般的冰。

那人本就生得苍白,雪光一映,几乎透明,像要就地化去。

可他又偏不肯化,偏要提着那口唤作“折梅”的软剑,在禁军阵中翩然往返,剑锋所过处,雪幕被裁成无数细白绫,一瞬即落,一瞬又合。

直到裴问雪来。

裴问雪自塞北归,尚不及解甲,玄甲上犹带雁门关外的霜。

他翻身下马,远远望见亭中人,便抬手止了所有弩机。

雪大,风也大,吹得他身后“裴”字旗猎猎翻飞,像一面不肯倒的碑。

两人隔着百步,隔着十年,隔着整整一道大胤江山。

谢折梅先笑了。

他一笑,唇角裂处,血珠滚落,未及坠地,已冻成朱砂。

“裴将军,”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咬得清晰,“你来得迟了。”

裴问雪没有答,只解下背后雕弓,张弦,搭箭。

箭是三棱破甲,箭羽却是江南羽燕,白羽里夹一点墨黑,像雪里落了一滴旧墨。

谢折梅认得,那是他昔年在金陵城外,亲手射下的一只燕子,羽色独特,他留了三年,最后赠给了裴问雪。

如今,燕子归来,却做了取他性命的翎。

“不迟。”裴问雪终于开口,声音比雪更冷,“刚好来得及,送你回江南。”

谢折梅低低“呵”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他抬手,指骨抚过眉心断刃,指尖与刃锋相触,发出极轻的“叮”,像玉磬余韵。

“江南已无归路。”

他轻声道,

“我折梅寄你,你问雪归我。

如今雪已归,梅已折,

你我……两清。”

尾音未落,裴问雪指尖一松。

箭出,如流星曳雪,一瞬即至。

谢折梅不避不闪,反迎上前。

箭镞穿透他心口,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像雪片落在冰上,像花瓣覆在花瓣上,像情人之间,最后一记叹息。

血终于涌出,却是温的,落在雪地里,竟融出小小一圈红湖。

谢折梅垂首,望那红湖,望了片刻,忽然抬手,将眉心断刃缓缓拔出。

刃离骨时,竟带出一缕极细的白雾,雾中浮一点香,冷而淡,像极北雪原上,第一朵破冰的春堇。

他将断刃合于掌心,与那封旧信一处,一并按在心口。

箭杆尚露在外,羽尾轻颤,像雪里挣扎的鸟。

他低声,极轻极轻,似怕惊了谁:

“裴问雪,我死后,你将我骨磨成粉,撒在雁门关外……我要看你来年春草,又绿塞北。”

裴问雪隔雪望他,手仍维持张弓之姿,指节却泛了青。

“放心,你死不了”

雪落在他睫毛上,不化,像结了一层薄瓷。

他未应声,只在谢折梅身形将倾未倾之际,忽然抬步,一步一步,踏雪而来。

铁甲沉重,每一步却极稳,像是要在雪地上刻出一行永不磨灭的碑。

百步,五十步,十步……

及至亭前,谢折梅已阖眼,头颅微垂,像雪中一株折茎的白梅。

裴问雪停在他面前,伸手,却不是去扶,而是去握那支箭。

他握箭,反手,猛地将整支箭自谢折梅心口抽出。

血溅在他玄甲上,瞬间凝成赤冰。

他将箭横于掌心,以指腹拭那血,拭净了,才见箭杆上,原刻着一行小字:

“折梅寄江南,问雪归塞北;

南北相隔,也要把冬天掰成两半平分。”

字是谢折梅的亲笔,昔年他亲手刻下,亲手赠予。

如今,字犹在,人已远。

裴问雪以指腹描那字迹,描了一遍,又一遍。

雪落在他指尖,落在他睫上,落在他唇角,他皆不动。

良久,他俯身,将谢折梅抱起。

抱得极稳,像抱一捧易化的雪,又像抱一段不肯化的旧年。

他转身,抱人穿亭而出,穿雪而行。

御林军皆单膝跪地,俯首,无人敢仰视。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

深的属于裴问雪,浅的属于谢折梅——

或者说,属于谢折梅最后的重量。

风过,梅落,雪覆。

脚印很快被填平,像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御苑那株老梅,一夜花尽,枝桠尽白,

像为谁披了孝。

还好也算是命硬,没有让他抱憾终身

而钦天监史官笔下,

终只余一句:

“天启廿一年癸巳,雪盈尺,异香自御苑来,遍九城。

是日,谢侍读与裴将军归。”

——史称“折梅问雪”之局,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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