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夜折梅

雁门关下,雪片大如席,一垛垛被风削成薄刃,打着旋往城堞里灌。裴问雪掀氅而出,玄狐毛在风中倒竖,像一簇簇冷箭。氅下银甲早已坑坑洼洼,左胸那道裂痕最深——当年北狄右贤王的一柄弯刀贴着肋骨擦过,血顺着甲缝喷成扇面,如今却灌满雪粒,像一条冻住的河。

马厩里灯火昏黄,夜刃听见脚步,猛地抬头,铁蹄刨地,草料飞溅。裴问雪伸手,先拂去它鬃上冰碴,再顺到耳后那道旧疤——三年前在狼居胥山,夜刃替他挡过一支三棱破甲箭,疤痕至今泛白。

“老伙计,再陪我跑一趟。”

他声音低到几乎被雪淹没,却带着笑。夜刃偏头,湿鼻蹭到他掌心,触到那枚旧囊。囊是蜀锦,十年褪色成淡烟,边角磨得起了毛,里头干梅轻颤,发出极细碎的声响,像谁隔着岁月叹息。

裴问雪忽然想起出京那夜,谢折梅立于丹凤门外,也是这般大雪。少年绯衣被雪浸透,暗得像凝血,却偏要笑:“若有一日你马踏金山,再拆此囊。敢偷看,我与你绝交。”

他当时嗤一句“矫情”,翻身上马,连人带雪一起抛在身后。如今十年黄沙白骨,他无数次在尸山血海里摸到这个囊,指腹摩挲,却始终没解开那枚死结。

今夜,他忽然想拆了。

指尖挑开灰线,一线红线散作灰烬,被风卷走。囊里除那瓣干梅,竟还有一张折得极细的素笺。雪光映纸,墨痕如新,只八个字——

“生同衾,死同穴,此誓。”

裴问雪僵立良久,忽地抬手,将那笺按在心口。雪落在睫毛,化水,滚落,像泪。

夜刃不耐地打了个响鼻,把他惊醒。他将素笺重新叠成原来形状,与干梅并置,拉紧囊口,挂回颈间,贴身,贴着锁骨那道箭疤。

“十日。”他低声,像对马,又像对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十日之内,我必归。”

十年前,京师,丹凤门外。

雪下得比关外温柔,却更冷。谢无咎绯袍曳地,指尖冻得微红,仍固执地把锦囊递过来。

“若你马踏金山、封狼居胥,再拆。”

裴问雪笑他矫情,却还是把囊塞进怀里,贴着心口。

一路黄沙,一路白骨。

第一次想拆,是在黑水城下。他率三千轻骑断后,被北狄两万铁骑合围。箭尽粮绝,他靠坐在尸墙后,掏囊,指腹摩挲,却到底没解。

第二次,是狼居胥山。他胸口中箭,军医说再偏半寸就见阎王。夜里高烧,他咬囊止渴,尝到一丝梅酸,像谢无咎当年偷塞在他嘴里的蜜饯。

第三次,是去年冬,右贤王退至黑山,他单人匹马追出百里,雪没过膝。他坐在敌将尸身旁,掏出囊,雪光下红线已褪成灰白,却仍旧没解。

今夜,他解了。

素笺上八字,谢折梅的笔迹——一笔一画像刀,刀刀往他心口刻。

他忽然想起,那夜丹凤门外,谢无咎身后还站着一人:银面具,白狐裘,手执圣旨。

“裴将军,即刻出京,无诏不得回。”

原来,那道圣旨,与这只锦囊,是同一夜。

雪更猛,裴问雪将素笺重纳入囊,贴肉挂好。

“生同衾,死同穴。”

他低声复诵,像把誓言嚼碎咽进血脉。

“谢折梅,你最好活着,等我回去。”

阿九牵马而来,少年睫毛上全是雪,却掩不住眼底忧色。

“将军,当真明日走?北狄右贤王残部尚在黑山,若知您离关,必卷土……”

裴问雪将素笺重纳入囊,抬眼看他,眸色沉静。

“阿九,你跟我多久了?”

“回将军,两年零四个月。”

“怕死么?”

阿九挺直脊背:“将军在哪,阿九在哪。”

裴问雪忽然伸手,拂去少年肩头的雪,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

“那就去准备,明晨四更,轻骑二十,随我归京。”

他顿了顿,又道:“把‘折梅亭’那幅图带上。”

阿九瞪大眼:“那图……不是您不许人碰?”

裴问雪笑了笑,笑意却未到眼底。

“此番,要还给他。”

阿九领命而去,脚步踏得雪粉乱飞。裴问雪望着少年背影,想起第一次见他——

两年前,黑水城破,阿九缩在尸堆里,怀里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陌刀,刀刃卷口,血凝成黑壳。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声不吭。

裴问雪伸手,他抓住裴问雪手腕,像抓住一根浮木。

“叫什么名字?”

“阿九。”

“家里还有谁?”

“没了。”

“以后跟着我吧。”

少年点头,眼里燃着两簇幽火。

如今,那火已长成少年肩头的雪,亮得晃眼。

裴问雪低头,掌心那道旧疤隐隐作痛——那是阿九第一次上战场,替他挡了一记弯刀,刀口深可见骨。

“十日。”

他再次低语,像把誓言钉进雪里。

当夜,裴问雪未眠。

他独上关楼,将那幅《折梅图》展于城垛。

图是亲笔——墨梅一枝,斜横纸上,花仅五瓣,瓣瓣如血。

右下角题一行小字:

“若你归,我以此花迎;若不归,我以此花葬。”

裴问雪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低头,唇贴墨梅,轻轻一吻。

雪落在纸上,瞬间化水,像给梅花添了泪。

他低声道:“谢折梅,你敢葬,我便敢掘。”

声音轻,却带着笑,笑意里藏刀,刀口朝自己。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阿九抱臂靠在女墙边,少年眼里映着雪光。

“将军,您哭了。”

裴问雪抬手,指腹一抹,水痕冰凉。

“雪。”

阿九“哦”了一声,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过来。

“给您留的。”

纸包打开,是几块琥珀色的糖,边角微融,粘着纸纹。

“上回您说,谢大人爱吃甜,我托商队从京里带的。”

裴问雪愣住,半晌,取一块含在嘴里。

糖甜得发苦,像那年谢折梅偷塞给他的蜜饯。

“阿九。”

“嗯?”

“回京后,带你去吃桂花糖蒸栗。”

少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去。

“要是……回不了呢?”

裴问雪抬手,揉了揉他发顶,雪簌簌落下。

“那就把骨灰带回去,撒在谢府后园的梅树下。”

他笑,眼底却淬着冰。

“做鬼也要看着他。”

四更鼓响,二十轻骑立于风雪。

裴问雪翻身上马,回头望最后一眼。

雁门关外,雪原无垠,像一张铺陈的白宣,等谁提笔。

他忽然拔剑,割破掌心,血珠滚落,滴进雪里,绽成一朵朵小红梅。

“以此血为印,”

他高喝,

“十日之内,我必归!若失此约,有如此掌!”

四更鼓响,二十轻骑立于风雪。

裴问雪翻身上马,回头望最后一眼。

雁门关外,雪原无垠,像一张铺陈的白宣,等谁提笔。

他高喝,声音压过风啸,

“十日之内,我必归!若失此约,犹如此发!”

左手抓住束发金环,剑锋一横,一缕乌黑发丝断在掌心。

黑发被风卷起,像一条不肯安歇的墨龙,在他指间挣扎。

裴问雪五指一松,发丝随风飘去,落在雪上,与血梅缠作一处。

众骑齐喝:“愿随将军!”

二十柄腰刀同时出鞘,雪光映刃,亮成一条闪电。

每人剑尖挑破指尖,血珠滴落,像给雪原种下第二片梅林。

阿九咬破拇指,在《折梅图》的画轴边缘按下小小指印,抬头笑出虎牙:

“将军,路引已盖印,回京可别赖账。”

裴问雪大笑,笑声惊起雪原一群寒鸦。

“走!”

二十骑策马,刀背拍鞍,惊雷般卷向南方。

雪浪被铁蹄踏得飞溅,像白宣上泼翻的墨,一路向南,一路生花。

众骑齐喝:“愿随将军!”

风雪更狂,二十骑却如二十柄出鞘刀,劈开雪幕,直奔南方。

阿九紧随其后,怀里紧紧抱着那幅《折梅图》。

雪打在脸上,像刀割,他却笑得露出虎牙。

“将军,”少年低声,“咱们回家。”

马蹄声远去,雪原重归寂静。

他们走后半个时辰,关楼暗角里走出一人。

披白狐裘,与雪同色,面上覆一张银面具,仅露下颌,线条冷白

“裴问雪,”

他低语,声音低而哑,像塞外最老的胡笳,

“你终于来了。”

风卷起他衣角,白裘下,露出一角绯红官袍,颜色暗得像宣纸上点破的胭脂。

他转身,走入风雪中,脚印浅得几乎看不见。

雪落,转瞬覆了痕迹。

远处,烽火台残灯微晃,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第一章·终——

本文架空大胤,官制、地理、节气参考明宋,私设如山,谢绝考据

.裴谢二人少年线将于第四章《江南旧雪》展开,含金陵雪夜、折梅赠剑、问雪立誓等高甜(刀)场面,敬请期待。

求作收,求评,求别骂作者后妈(作者亲妈,但亲妈也挡不住剧情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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