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下雪了,飘飘洒洒,小半天功夫,停留的车辆和人已看不到身影,全被埋葬在这冬日的雪花下。街道是严肃静穆的墓地,行道树像站立整齐的祭祀者,所谓死者为大,看见高高低低的坟墓,就算以前对其所作所为嗤之以鼻,此时心中也只有哀悼与悲伤。仔细看来,雪花与往年的有所不同,掺杂着淡蓝色的七角形雪花,远远望去像是点缀白色原野的小花。
联邦电视台第七频道的纪录片中曾报道过这种蓝色雪花,又叫时间雪花,因为它们熔点很高,大概有一百五十度,按理说不容易融化,但是它们会随着时间逐渐融化,一般来说从落地算起需要约七个小时。最初发现在赤道附近的沙漠。那里的土著手舞足蹈地说,时间雪花是从北极飘过来的,跨越了三个超级大区版图,风尘仆仆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因为它们异类的外貌和性质,北极早已没有它们的家。
上面的说法太过浪漫,纪录片介绍说雪花的蓝色是水汽结晶过程中混合了一些化学物质引起的,并且六个角依然是纯净的白,唯独一个角是深到发紫的蓝色。而不近距离地查看,深蓝又被其他六个角稀释成淡蓝色。至于到底是什么化学物质有如此神奇的能力,我记不清楚了。唯独一点有用的记忆是,固体的时间雪花进入人的胃部是有毒性的,融化了倒没事。
街上的人少得可怜,一路走来不过十几个,大都是成群结队捣蛋的孩子。大人们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加班,除了加班费以外,还可以领到颇为丰厚的“儿童情感补偿费”,后者由Z区教育部门专门拨出。
月儿穿着超薄羽绒服,披着深红色毛绒围巾,戴着白色口罩,她的个子与我一般高,加上看不全的表情,颇有几分男孩子的英气。柳下青也只比我矮一两厘米,但是从屏幕形象看,她像是处于地球女性人类里最矮的百分之十中。羽绒服和毛绒围巾是我之前为月儿买的,她原先那件衣服换下后不知所踪。
月儿想看雪,我便陪她出来看雪。她走下门槛,当右脚踏上雪花,如同踩空了似的,一个趔趄,嘴唇因惊讶稍微张开。她不知道雪花是软的,我忽然觉得她张嘴的样子可爱,这么多天科教片算白看了,月儿存在我心中的冰雕竟融化了一些。
“雪是软的,小心滑倒。”
对于我的关怀,月儿置之不理。
“唉,快看快看,是蓝色雪花唉。”一个小孩在路对面大喊.
“愚蠢!这叫时间雪花!”另一个小孩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
我不喜欢孩子,尤其这群喧闹的孩子,说每一句话都要大声喊出来,好像声音大小决定着真理在哪一边。
又一个大叫:“真的嘛?以前没见过,好漂亮呀。时间雪花,吃了就能快点长大嘛?”
声音高了:“你猜猜什么味道的?”
更高了:“不知道,你们知道嘛?”
还有更高的:“我也不知道,但尝过就知道啦。”
最高了:“不行吧,有毒怎么办?奶奶说过,颜色越好看,就越有可能中毒。”
刚才那个不算最高:“那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吃。”
响彻云霄:“好!”那个推眼镜的小孩竟然也在附和。
“别吃!”我朝那边大喊。
市医院的悬浮救护车沿着的地下埋藏的轨道在十分钟后到达,停下时产生的风力激起一堆地上的雪花。司机师傅五十多岁,嘴里叼着雪茄,他和两位医生迅速下车,抬五个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小家伙进车厢。我打的急救电话,也过去帮了一把,至少我想让月儿认为,我是一个尊老爱幼敬畏生命的好男人。
蓝色雪花毒性不强,只要及时灌肠洗胃清理毒素,人再修养两个月,静躺的时候不能乱动不能大声说话,就不会有大碍。月儿并未不关心这些,毕竟这群小鬼在她心里就是一群小蝼蚁。
救护车走时,天空的雪下起来了,纷纷扬扬,似柳絮,似鹅毛。出门前我看了天气预报,两个小时内绝对不会降雪,主持人用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那个梳着中分的男性天气播报员,职业生涯出现了重大失误。
“月儿,回去吧,等雪小一些我们再出来。”
月儿摘下手套,双手像捧着莲花,落的雪花融化,后面的又跟上,前赴后继,很有精神。短短三十秒积了薄薄的雪堆。何止手上,鞋上,衣服上,帽子上,红色围巾上都加了一层细腻的羊毛毯。我放弃回屋的念头了,月儿不会听我的话。在外面陪着月儿受冻,不失为别样的浪漫。我不怕冷,没有什么比月儿看我的眼神更冷。
余人去躲雪了,黄昏街难得平静,雪像是吸音棉把细微的噪声都给吸收了。
我煞有介事地提议:“月儿,我们堆个雪人。你一定没有堆过雪人吧。堆雪人可是雪天的必备娱乐项目。”在小孩面前显露童真会显得幼稚,但他们已经被拉走了,黄昏街道只属于我们何不做一些有趣的事呢。然而,等来的果然是不变的沉默。月儿捧住了足够的雪花,突然合上手掌,双手交叉挤压,只听得嘎吱嘎吱一阵响,松松散散的雪花被揉成拳头大小的雪球。
“你是想打雪仗?”
雪球被月儿举得高高的,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月儿就像在炫耀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脸颊泛起骄傲的光晕。这骄傲的小瞬间,也要人拥有明察秋毫的视力和刹那间激发的如黄金般的想象力才能看见。我要说,骄傲的她,才是无价珍宝。
——如果纠结于雪天是否有太阳,那必将失去这个瞬间。
雪球被月儿来回把玩,一会儿放在鼻子下嗅嗅,一会儿敲一敲听听声响,她似乎在用全部感官去感受这个新生的小雪球。远在地球之外可能见过雪,但她始终没有亲手触摸过,这么在意也不奇怪。我多想成为那个雪球啊。
最后,她轻咬了一口雪球,随手丢了。一瞬间发生了两件我不愿意看到的事。一是她扔了雪球,明明前一刻还那么在意。二是她吃了一口雪球,刚刚我亲眼看到时间雪花飘进她的手里。不多,但有。
“月儿,快吐出来。”我拉住月儿的手,心急如焚顾不得那么多,粗暴地大力拍她后背,同时催促她用手指按压舌根来催吐。
谁知月儿一把推开我,皱着眉头,狠狠刮了我一眼,随后恢复往常的样子。我读懂了,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月儿的意思是,我不是凡体,我不会有事儿。我万分羞愧地笑笑缓解尴尬,才要道歉,月儿忽然在我面前倒下了,陷入雪中一动不动。我张开她的眼皮,瞳孔的白色扩散至整个眼球。
“月儿!”
十分钟后,漂浮救护车来了,还是那位健硕的司机。他拿下雪茄,看了看,说:“刚才也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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