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装修风格以海洋为主题，主色深蓝和黑蓝，像是用浓墨水泼洒的，部分墙体甚至染成黑色，令我感觉一丝压抑和恐惧，仿佛随时有可能涌现出一只不可名状的深海巨兽。窗户被设计成阶梯状，装上海蓝色的玻璃，过滤进湛蓝的波动的光线，宛若一线生机。房间的主人，张亚飞，就是我的一线生机。

他双手交叉。表情凝重，侧着右耳听完了我七零八落的讲述，从月儿的一点一滴到她生病住院，再到我来找他。关于月儿的变化我事无巨细一一叙述，占总时长四分之三，好像这是连贯的情节紧凑的小说，少听了一点儿就会怀疑下一段的真实性，我下意识地想让他知道月儿拥有灵魂，拥有所有可能，后来意识到不妥才继续说下去。

听罢张亚飞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飞哥，你也没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张亚飞更有底气了，伸出食指摇了摇，“月儿的情况不急于这一时，你可以放心，就算多耽搁几天也没有大碍。”

张亚飞这番话令我胸膛里那颗压缩着忧虑与伤感的胶囊登地消失。虽然手心没来由地冒汗，但我犹如刚刚度过一场人生中重要的考试，倍感轻松。

沉默了二十秒，也是尴尬的二十秒，我期待着，却没有等到上次那样洪亮的响指。

张亚飞缓缓说道：“那天晚上，天上一轮明月，你来的时候，我在熬药，你还问我是不是魔法药水。”

我不明白张亚飞提这个做什么，只得静静听下去，没准和月儿有关。

“我说不是，的确不是，丝毫没有魔法因素。不过，在你恍恍惚惚的时间里，我又制作了魔法药水，高阶魔法药水，很高，比月亮还高。我本来不爱炼药的，最近才起了兴趣，也顺便做了点生意。现在这这种药水是我的主营项目之一。你知道那药水有什么奇效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我从哪里知道？

“听我慢慢说。那阵子我刚刚失恋，准确来说，北方E区的千年冰女巫抛弃了我。”

“哦？”

张亚飞陷入了回忆：“她非常漂亮，爱穿宽松漆黑的袍子，瓜子脸，肌肤胜雪，眼睛，嗯，像狼的眼睛，身材也好，该有肉的地方斤两不差，有北方民族的特征，但是性格温柔可人……说远了，我们长期保持着通信，我们用最古老的方式相互送信，黄昏街的猫头鹰都是来自E区南部。前后足足有十年了，她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留着。十年对她来说不过是生命的百分之一，于我来说，却是人生最好的时光。”

我忽然想起当年与张亚飞合租，他有时鬼鬼祟祟写些什么东西，问他也只说是笔记总结，可谁会晚上趴在床上写笔记呢？当时只觉得可疑，想不到这已经持续十年了。联邦法律规定，结婚满一年才准离婚。也就是说，十年够离离合合十回，每次与不同的人，可以爱上十个不同地人，并与之度过快乐的一年，然后分道扬镳。当然，我只要一个人足矣。

张亚飞还在说：“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精神伴侣，我们在信件里交谈，从李白聊到沃兹基硕德，从经院哲学聊到尼西奥兹珍布莱，从街头魔术聊到高阶魔法。去年12月15日，我鼓足勇气……告白了，得来的答复却是，她只把我当有魔法天赋的后生看待，劝我以后专致于研究魔法。很明显，是不是？除了我不喜欢你，这是第二直白的话。说实话，作为天赋的代价，我的感情经验几乎等于零，从小到大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光芒。”

难怪那时张亚飞的笑容如此奇特，原来是加入了苦涩与不甘。

“我研究的药水，夜液，魔法效果很简单也很直接，是大幅度提高异性吸引力。我的想法同样很简单也很直接，结束一段恋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开始一段新恋情。当然，后来有人疏导我，我想通了，收拾起用这种办法得到爱情的心思，反而做起生意，大赚一笔，买下这块地皮。如今地皮可值钱了，先过好物质生活吧。”

话说，人的精神高度集中再放松难免出错，听完张亚飞的话，我竟然揶揄道：“飞哥，怎么不打个响指把椅子筷子变成你理想的女孩儿？你就是心痒，想去外面勾搭女孩儿，找那么多借口。”

“因为我喜欢真实的女孩儿。”

我笑道：“照你这么说，月儿就不是真实的女孩儿了？”赐予她人类身躯的人正是你，你要对你的魔法多些信心啊。

当——当——当……房间背后传来了巨大的钟鸣声，共十二下，中午了。张亚飞打个响指，天花板的吊灯灭了。灼热的阳光映射进来，剩下冷静的蓝。大半空间充盈着流动起来的蓝光，窗户微微开启，透进来一股微弱的凉风，我想起碧波荡漾的大海，如梦似幻。

“你确定，你喜欢的你爱的，是月儿或者月亮？而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头脑中渐渐臻于完美的幻象？就像我对冰女巫那样。”张亚飞冷冷说道，墙壁上的层层波浪趋于平静。

我的笑容凝固了，在这本该平静的大海里，他偏要触碰我的逆鳞，他偏要掀起风浪。我站起怒道：“你怎么这么说话！张亚飞，就算别人这么说，你也不能这么说。你是了解我的，你问过我是不是认真的，你当时应该就知道了我的心意。如今再问这些有什么意义。是幻象也好，不是也罢，有那么重要吗？月儿就在我身边，她是真实存在的!”我不清楚那段感情给张亚飞带来了什么，心里只想着，如果他以他的经验来判断我对月儿的情感，那么他就完完全全地错了，大错彻错，错得不可理喻，错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张亚飞罕见地道歉了。

仿佛一击重拳打在棉花上，我的怒火瞬间变为手足无措的尴尬。从认识张亚飞起，几乎没有他道歉的画面，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没人真的在意。他亲口说过，道歉伤感情。莫不是提及了某人，一切反常都正常。我同样道歉了，我的态度也不好，明明有求于人，却不给人好脸色看，也就仗着我们深厚的友情，换做其他人早把我轰出去了。但若他还要提，我估计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发飙，好在他招呼我出房间，没有继续说下去。

走出房间，他随手关上门。竹本和耳总还坐在楼下虎皮沙发上，侃侃而谈。一个老实巴交，一个油腔滑调，他们真有聊不完的话题嘛？墙上的挂钟显示十一点整。打开手机，也是十一点整，倒没有差别，外面的大钟需要好好修理了。张亚飞示意我停下，径直走向耳总，右手搭住后者的肩膀。

竹本沉默不语。整个过程都是耳总夸夸其谈，他无法插嘴，也不想插嘴，趁这个间隙离开了。

张亚飞笑着说：“耳总，今天陪我去朋友家吧。”

耳总摆摆手：“干嘛呢，你朋友又不是我朋友，陪你去什么去？”

“他的恋人遇到了一些麻烦，”张亚飞抬起食指撇向我，说，“需要你帮帮。”

“他女朋友好看嘛？”

张亚飞哈哈大笑，说：“月亮变的，你说漂不漂亮。”

“我说呢，天太黑了，原来是这小子把月亮收了。好吧，那他还算帮过我喽，我该还这个人情。夜液得多给我留点，还有，夜液的药效可以再强点。”

“是药三分毒。”

他俩谈拢了，耳总叫竹本过来继续聊天，竹本的表情说不上愿意也说不上勉强，而耳总则嬉皮笑脸，不时直拍大腿。虽然耳总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清楚，但直觉叮嘱我，此人必须多加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