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风裹挟着雨的湿气吹进房间，沈念安紧了紧衣裳，觉察到凉意。

萧钰把窗子和门关上，只开了稍远处的两扇窗子透气。

“扬州城的天也转凉了，趁热吃。”

热闹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沈念安抬眼瞄了他一眼，视线落在桌子上。

她身子不适，胃口不佳，鱼肉之类实在不愿吃，这几道开胃小菜看着倒不错。

才拿起筷子，夹菜的动作一顿，一双杏眸盯着对面的男人，“你吃了没？”

萧钰笑着摇头。

“不介意的话，一起吃点？”萧钰没回她，只盯着她笑。

许是觉得这话有些冒犯，她毕竟是个病人，一起吃饭感染给他可如何是好？

“恭敬不如从命。”萧钰的回答成功堵住了她所有胡思乱想。

经了昨晚一事，沈念安跟他相处总不在自在。虽然他已经换了身衣裳，那画面却在她脑子里挥不去。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屋檐水滴落和碗筷的碰撞声。

“银子已经找到，接下来什么打算？”萧钰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自然晓得她在别扭什么。

沈念安眸子一转，想起他刚到扬州时说过的话，等忙完这边的事，她要跟他回晟京。

一时间她也不知他口中的打算到底是何，抓着筷子的手指微曲，“银子虽找到，这件事尚未了。”

“嗯。”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结果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只有这个不轻不重的“嗯”，何意？

与人相交，信与善始终是摆在第一位的。沈念安自认自己待他虽算不得完全实诚，但绝对善良。

即便回晟京，她也不是跟他回去。

沈念安不愿意给他一种事情了解后自己会跟他回晟京的错觉。

她放下碗筷，两手搭在桌沿，一脸诚恳地看着萧钰，“大人，你不是还要查案吗？其实我这边已经……”

“怎么？用不着我了？还是不需要我了？”萧钰头也不抬道，语气平平，品不出喜怒。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首先得要个强大的心脏，沈念安深呼吸。

“大人误会了。”

“首先我非常感谢大人，此番大人帮了我大忙，望月山庄欠你一个大人情，有用得着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其次——”

她几乎不给萧钰插话的机会，“大人带着任务而来，为了我的私事耽搁公事，实在不应该。”

萧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儿十足的笑 “在东家眼里，我是个会为了私事耽搁公事的人？”

嗯……相识以来，还算得是公私分明。

“不出意外，接下来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起初沈念安没明白他的话，只道她要找的是觊觎自己银子的人，他不一样，查铸造假铜钱之事。

转念一想，又发现了共同处，眼睛一亮，不可置信道：“大人有线索了？”

“东从传来消息，黄刺史的夫人不一般。”他只透了点儿消息。

刺史夫人的身份沈念安早有怀疑，只是无从查起，也没找到个好的时机问黄刺史，这件事暂时搁置。

想到黄刺史心心念念要请他们吃饭，机会这不就来了？

她伸出右手，半握拳在桌上轻叩，“大人何时得空，咱们去拜访一下扬州城的父母官？”

萧钰眉眼微挑，“等天晴。”

天晴了，她的身子也养好了，出去才能熬得住。

用完早膳，萧钰就没了人影，他毕竟不是山庄的人，沈念安也懒得过问，全部心思都放在整理山庄人员上。

吴管事和一应相关人员被关了禁闭，正等候她发落。

“女公子，晟京来信！”听书旋风似的跑进流星院，攥着信件的手高举过头顶。

沈念安怔愣地抬起头，听书已经将信件放到她的跟前。

“小四送来的。”给了信她并没离开，眼巴巴望着。

沈念安觑了她一眼，拆开发现有几封信。

小四讲的无非是铺子的营收之事，信中有提到路将军的近况，再没有其他事。

尤小四一介菜农，不过是嘴皮子厉害了点，算识得几个字，经听书一番调教能做到这般，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沈念安甚感欣慰。

听书探了探脑袋，见她笑了一脸自豪道：“小四没叫女公子失望吧？”

“你亲自调教的人，自然不会差。”沈念安毫不吝啬夸赞，放下这份，又打开另一份。

从字迹来看，应是文心安。

她在信中写了金台照镇的经历，字里行间虽有辛苦不易，也能看出成长不少。

沈念安为她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情而高兴。

相较于她的信，邝璟信中的内容却更简洁，只一句：他要来扬州了。

简单的内容往往蕴藏着巨大的信息量，荥阳到扬州的距离跟晟京相差不大，却只能全程陆路，一点儿也不便捷。

沈念安的心情有些沉重。算算日子，他也快到了。

“让佟管事收拾间房出来。”

听书料到会有人来，大抵不会是文姑娘……邝二公子一向喜欢揶揄人，嘿嘿，山庄要热闹起来了。

次日午后，邝璟来到了望月山庄门外，采药回来的观棋正巧撞见。

“知道邝二公子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邝璟摆了摆手，较晟京相见时潇洒得多，“好久不见了，快带我去见念念！”

他只带了些简单的换洗衣物，身上披着薄风衣，鞋子上到处都是泥，俨然一副江湖中人的打扮。

沈念安见到他的时候有些没认出来。

邝璟把行头往桌上一丢，大咧咧寻了张凳子坐下，“没认出来？”沈念安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变化是挺大。”沈念安倒了杯茶水给他，好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是变好了还是更好了？”他撑着下颌，故作暧昧地看着她。

沈念安眼角抽搐，变化虽然大，自恋这一点一直没变。但见他一身狼狈样，催他去换洗，“你收拾好自己就可以出来用晚膳了。”

为了给邝璟接风洗尘，晚膳在山庄的膳食厅进行。

沈念安不讲究那套规矩，六人都围坐在圆桌旁。萧钰是后来赶到的，她原本以为人不会来，临时加了张凳子在身侧。

萧钰一来，桌上的氛围变得奇妙。放眼望去，就他一人是个官。

左右各坐了个人，旁人看去说不出来的诡异，沈念安却毫无反应，招呼上菜吃饭。

听书瞄了眼，发现邝二公子跟萧大人之间的气势有点不对头，低头扒饭，不敢发出声音。

见到萧钰那刻，邝璟挑了挑眉，不觉得意外，只是惊讶他会住在山庄。

他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到沈念安碗里，“病去如抽丝，吃点肉补补！”说完，还不忘眨眼炫耀。

沈念安本就没有胃口，糖醋口开胃，也乐得接受。

还没来得及夹起来吃，一颗蜜枣盖在了排骨，“吃点蜜枣，补气血。”

一块排骨一颗蜜枣，沈念安从没觉得枣这般大，竟能将蜜枣全罩住。觉得他说得很对，这段日子确实比较气虚。

她拿起筷子正要吃，发现碗里又多了个鸡腿。

“补气血怎么能少了鸡肉？念念多吃些！”邝璟又起身给她盛了碗鸡汤，“鸡汤也要多喝。”

萧钰也起身，拿碗给她夹了几块南瓜，“一味吃肉易积食，东家要适当吃些菜蔬。”

沈念安若再觉察不出他二人的反应就不只是迟钝而是傻了。

她眼皮跳了跳，放下筷子，动作重了些，引得对面三人齐齐抬头看过来。

“能不能好好吃饭？”

五人都默默吃饭，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沈念安为了不厚此薄彼，不给人造成偏心的错觉，硬生生喝完了那碗鸡汤，吃完了那碗南瓜，蜜枣和排骨一并吃干净。

这顿饭全吃菜了。

丢下碗筷她就往流星院去，扬州城的雨下了一整天，把山庄分解得密密麻麻，在外走一段路，头发就染上一层霜白。

佟管事安排房间的时候考虑“过于周全”，把萧钰和邝璟安排在了隔壁间。

饭后二人不约而同往住处去，又不约而同停在门口不进屋，最后都没忍住，转身看着彼此。

邝璟下巴微抬，眼神往一旁的长廊上示意，“聊聊？”

萧钰哼笑，抬步往长廊去。

此处长廊贯通东厢房和花园，这边只有他二人，若有来人可第一时间发现，便于聊一些隐秘的话。

邝璟想起上回见他还是在大理寺监牢，再见时自己的身份相差万里，他却还是那个大理寺卿，不禁感叹世事弄人。

“萧大人日理万机，想来这回到扬州也是身负公务吧。”

换了旁人说这话，萧钰都只当是阿谀奉承，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听着极其刺耳。

“邝二公子虽不在御史台任职，该知道的一个不少。”

他笑得释然，“也罢，令尊身居高位，令兄御前新贵，萧某无以比拟。”

邝璟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只剩下一脸的淡漠和疏离。他站在那里，周遭的生气都没了。

萧钰睨了他一眼，独自欣赏远处的那片紫竹林，“你打算怎么做？”

虽然辞去了官职，他的自由也是相对的，荥阳是他的地盘，笼络好郑家人，那就是他的靠山。

晟京的人和事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至少可以说明邝璟并没有完全脱离邝其楠的掌控。

他定是带着目的来到扬州。

“尚书大人是个下棋高手，身为他的棋子，想要全身而退不是易事。”

沈念安告诉过他跟邝府的渊源，虽真假参半，但邝府于她有恩这一点应是作数的。

他也相信这些年望月山庄经营迅猛跟邝璟在其中的斡旋有关。

邝璟嗤笑道，“你怎知我就不能全身而退？”他笑得张扬，眼神里有股鱼死网破的癫狂。

萧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回再见，总觉他潇洒的外表下掩盖了很多东西。

“你，我，她，来到扬州城的每一个人都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