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之后，桑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班主任已经离开，而他的桌子上又被人用水笔胡乱划了好几道痕迹。

所幸这回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把书本带走了，划在桌子上的笔迹已经干了，对他没什么影响，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完全可以自动忽略，像看不见一样趴在桌上接着睡。

桑然半个脑袋都埋在柔软的袖子里，先触到一种蓬松的干燥感，像捧住了一团被阳光烘透的云。

这件衣服应当是才洗好晾干没多久，洗衣粉的味道被太阳重新解构，原本化学合成的茉莉或是柠檬味的香精变得松散，混合棉纤维里逃逸的水分，带着一些青涩的甘甜。

很好闻。

他忽然很想把整个灵魂都藏进去，让意识回到不久之前那个总觉得很重要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梦里。

但是最终，他没能再睡着，还有一分钟就是下一堂课了，如果他不想再体会一次被粉笔砸中脑门的感觉，那么他就必须强行让自己清醒起来。

桑然扶着桌角，坐直了身子，用力搓脸。

坐在他后头的人看了他一眼，转了下手里的红色记号笔，不怀好意地哂笑道：“桑然，你怎么换了一件衣服呀？”

桑然捏了捏眉心，头都没抬道：“和你无关。”

他说完，正打算照着黑板上的板书稍微补一下上节课的笔记，却发现自己唯一的那只笔不见了。

后座的人笑嘻嘻道：“你是在找这支笔吗？”

桑然这才转过头看他，只见那人手里拿着他那只钢笔的墨囊，其他的各种零件都被拆得一干二净，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桑然默默叹了口气。

该死的，书本都带上了，怎么偏偏把笔给忘了。

“……还给我。”他小声道。

那人故意挑了挑眉道：“真的是你的啊？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还以为是谁不要了丢在地上的呢。”

说着，便要把手里的墨囊还回去，桑然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拆开的墨囊甩了过来，漆黑的墨汁瞬间四溅而出，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桑然本能地抬手挡住脸，粘稠的墨汁从袖口缓缓滚落，滴在他的手腕上，又顺着指隙缠绕而下，有几滴飞溅到他的脸上，在他爬满深色胎记的半张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丑陋的斑点。

周围是同班同学吵闹的说话声，但桑然却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耳畔响起了一道长长的、很陌生的声音，像是拉长的鸣笛声。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生锈的机器，浑身僵硬发麻，连手指都动不了一点。

真实的声音消失了，真实的触感却越发清晰。

好像有一万根针扎住了他身上的每一处穴位，他无法控制自己，呼吸越来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剧烈。

“奇怪，你怎么都不会生气的？”

不知为何，他脑中又想起了陈澹川那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桑然是不想生气的。

大部分时候，没用的情绪只会不断消耗他本就有限的精力，还时常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桑然攥着空掉的墨囊，低头看了眼身上沾染了墨水的校服。

心想，这下他把陈澹川的衣服也给弄脏了。

还有，他没有笔可以用了。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却只徒劳地将那墨水扩散得更多，然后他顶着一脸阴沉至极的表情，看向了始作俑者：“其他的呢？”

后座那人大概是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稍微愣了一下，身子往后仰了点，和他保持着距离，指了指地面：“都在这儿了。”

闻言，桑然一声不吭地蹲下去，把地上掉落的零件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抓在手心里，走到垃圾桶旁边，哗啦啦扔掉。

垃圾桶旁边就摆放着扫帚，两年前用班费购入，也不算贵，就二三十块，每天的值日生都要用它打扫教室。

质量还不错，是铁的。

有时候一瞬间的事，是根本不需要多想的。

比如桑然就这么自然地拆下了扫帚的棍子，熟练得就好像多年以前他也曾经这么干过一样。

当他精准地朝后座的位置而去，教室里不知谁给那家伙通风报信了一声：“王旭！快跑！”

后者转身看到桑然手里举着铁棍，要索命似地朝他冲过来时，反应极快地往教室门口跑。

桑然没跑。

他走得很稳，铁棍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像某种生物尖锐沙哑的呼吸声。

逃到门口的王旭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桑然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一点光都没有，仿佛也被墨汁净透了似的。

“你、你他妈疯了吗!就一只破笔你至于吗？”王旭声音发抖，一边往后退一边虚张声势地吼，“要打架是吧？谁怕谁？来！来！往这打啊！你敢么你？”

教室里的说话声都渐渐小了下去，其余人都大气不敢出，又很想看热闹，于是纷纷挤在教室另外半边往门口看。

王旭嘴上叫嚣着，可当桑然真的提着铁棍逼近时，他的腿还是不受控制地发软。他猛地抓起旁边的凳子，横在胸前当武器，色厉内荏地吼道：“来啊！不是想打架吗？”

桑然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王旭咽了口唾沫，抡起凳子朝他砸去，桑然侧身一躲，铁棍顺势挥出，咣地一声砸在凳子腿上，震得王旭虎口发麻。凳子脱手飞出，砸翻了后排的课桌，书本哗啦啦散了一地。

王旭慌了，转身想逃，却被桑然一把拽住后领，狠狠往后一扯！他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上铁门。

下一秒，他猛地抬腿，膝盖狠狠顶向桑然腹部！

桑然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王旭趁机挣脱，反手一拳砸在他脸上，桑然偏头躲开，却还是被擦到了颧骨，火辣辣的疼。他踉跄两步，铁棍脱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王旭见状，立刻扑上去，仗着体型优势把桑然狠狠压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起，课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书本、笔袋稀里哗啦散落一地。桑然拼命挣扎，可王旭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他只能勉强用手臂护住头脸。

“妈的！让你狂！让你狂！”王旭喘着粗气，一边打一边骂，拳头砸在桑然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桑然的后背在地板上摩擦，校服被蹭破，皮肤火辣辣地疼。他咬紧牙关，突然屈膝狠狠顶向王旭的肚子，王旭痛呼一声，手上的力道松了松，桑然趁机翻身，一拳砸在他鼻梁上！

王旭惨叫一声，鼻血瞬间涌出，他捂着鼻子，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把抓住桑然的头发，正要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

“住手！！”

一声厉喝突然从门口传来。

班长和班主任老李一前一后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闻声赶来的学生。班长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拽开王旭，老李则一把按住还想爬起来的桑然，厉声道：“都给我停下！”

教室里一片狼藉。

桑然喘着粗气坐在地上，嘴角破了，颧骨青了一块，校服袖子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的手臂上全是擦伤。王旭也没好到哪去，鼻血糊了半张脸，校服领子被扯得歪七扭八，狼狈不堪。

老李脸色铁青，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最后冷冷道：“你们两个，放学跟我到办公室来。”

放学后，只有他和王旭在学校里留到很晚，班主任认定双方都有过失问题，于是各打五十大板，要求他俩均分赔偿教室毁坏的桌椅损失，另外每人罚写三千字检讨。

出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回家的脚程需要半小时，等桑然走到家，夜深风紧，连蝉鸣声都安静了不少。

他试图忘记今天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但隐隐作痛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他在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想着要如何与姨母解释，才能少添些麻烦，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家门的时候，却发现窗户里的灯已经熄了，他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任何回应。

桑然想，他们应该是睡下了。

起初他还有些心慌，但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忽然觉得，回不了家似乎也挺好。

至少免去了面对异样目光时的窘迫。

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街上待一晚上而已，也没什么的。

于是，桑然背着沉重的书包，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游荡了一会儿，最后走到离家不远处的桥洞底下，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角落坐下来，抱着怀里的书包，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闭上眼，想让自己立刻入睡，但今天发生的那一幕幕却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倒带重播。

其实他知道，王旭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之前无论王旭和他那些“好兄弟”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情，桑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应该那么做的。

现在，他是个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