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遇

森林中的早晨气温很低,苏莲娜有些困顿地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吃着自己的早餐蜂蜜面包,她披了件青色长衫,里面穿的依然是淡金色的长袍。

翼人族的长袍基本上没什么装饰,布料用的是月蚕丝,摸起来手感很滑,只可惜不怎么御寒。

夏天有夏天的长袍,冬天有冬天的长袍,但夏天的时候不能穿冬天的长袍,哪怕早晨很冷,因为这是规矩,违反了要被罚。

“时间快到了。”一旁的施楠雅提醒道。

苏莲娜应了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然后把一旁的牛奶喝完,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随后起身,向门外走去。

施楠雅把苏莲娜身上披着的长衫拿了下来,叹息道:“我知道外面冷,但是去祈祷的时候不能披外衫,忍一忍,回来后我给你泡一杯热可可。”

苏莲娜眨了眨眼眸,“嗯”了一声,然后走出了房门。

房间里的温度还算可以,但外面的温度就让人有些难熬了,苏莲娜打了个冷颤,哆嗦着向前走。

她很想用翅膀包裹住自己,翅膀内柔软的软毛很暖和,但这不合礼仪,要是被看见是会被责罚的。

她哈了口热气,沿着小路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建在了小镇的尽头,如果从村口的那条大路走可以直通教堂的门口,所以那条大路也被族人们称为朝圣路,往常的祭祀都是长老们从这条大路一路走进教堂,吟诵圣典,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会聚集在主道边,房屋上也会挤满人群,地上地下,所以目光都要随着长老而移动。

苏莲娜绕了点路,她从错综复杂的小路拐拐绕绕,才绕到教堂。

努科利部落的人口总共才五千左右,只能算一个中型小镇,却把唯一的教堂建得很大,洁白的石英在晨光中白得刺眼。

教堂的周围不允许建房,空地上开满了飞桑蒲,洁白的花瓣柔软纤滑,淡紫色的心蕊滚落晨露,淡淡的香气随风散开,有彩蝶翩翩起舞,忽飞忽落。

苏莲娜踩着五层被擦得能照出人脸的水晶阶梯走进大门,教堂的穹顶很高,彩色的玻璃把光线折射得斑驳陆离,从空旷幽深处倾泻。

教堂的深处立着一个雕像,缪加嗱迪,翼人族的神明,被尊称为翼神。

翼神的形象是一个男性翼人,在画像里,祂有着褐色的头发,红色的翅膀宛如灼灼火焰,展开时足足有五米长,传说中祂每一根羽毛都锋利似剑。

而教堂里的雕像是用白色硫水石雕铸,修长挺拔的身躯裹着拖地的长袍,手中拿着锋利的宝剑,五米长的羽翼大张,每一根羽毛都雕刻地尖锐立体。

穹顶上专门镶了块透明玻璃,晨光刚好照射在翼神那英俊刚毅的脸上,让雕像的全身都笼罩在灿烂阳光下,再加上雕刻者精巧绝伦的技艺,让人只觉得翼神就站在眼前,顶天立地。

在翼神的雕像前跪着一个身影,他上身微弓,纯金色的羽翼大张着紧紧伏在地上,双手交叉放置在胸前,头半低着,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化的石像。

那是埃米尔。

苏莲娜走到埃米尔的身侧,埃米尔还是一动不动,他双目紧闭,棕色短发软趴趴地伏在脸侧,满脸虔诚。

埃米尔是部落中最虔诚的翼神信徒,他总是会自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教堂,跪在地上三个小时默念圣经。

苏莲娜没他那么虔诚,却也不得不每天早晨七点来到这里进行祷告。

苏莲娜抬头看了眼看了十年的翼神雕塑,没有跪下,只是双手交叠平放在胸口上,闭上眼睛,半垂下头,背脊挺得笔直,双翼收敛于身侧。

这是翼神信徒平日里祷告的姿势,埃米尔的那种跪伏状祷告姿势只用于重要节日,而平时是不怎么会用到的。

苏莲娜不想跪,她嫌地板又硬又冷,跪着很难受,膝盖会硌得慌。

教堂很空,此时除了他们两人外一个人都没有,埃米尔呼吸清浅,安静地仿佛他并不存在,而苏莲娜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清浅呼吸,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心脏。

无聊感攀上心头,她不想要默背圣经,那些文字反反复复背了十年,她早已背得要吐,虽然规矩上说她要在祈祷时默背圣经、赞美翼神、祈求注视,但思想是她唯一拥有的自由,她不想放走这可以攥在手里的自由。

至于渎神?苏莲娜又不信神,即使她被逼着学了十年的圣经,神明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纸空谈。

无尽的安静中,苏莲娜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从她昨天弹琴时因弹错了一个音被老师用教棍打了她的手背到自己的那件虽然薄但是保暖的青衫,然后延伸到昨天的商队,定格在那个特殊的少女身上。

商队里其实很少出现女性,劳工几乎都是男性,而雇佣的冒险家也大部分是男性,东边大陆比西边大陆更加危险,很少有女性愿意来东边大陆。

能被这种与东边大陆做生意的商队雇佣就已经说明了那个少女不俗的实力,而且她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她是苏莲娜见过的最年轻的女性冒险家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的年纪比你看起来的要大。”

杯中的柠檬水已经喝了一半,里面的冰块缩小了一圈,柠檬泡成了粒粒淡黄色的透明果粒,散落在水中起起伏伏。

“你看起来就是人类的模样,谁知道你竟然这么特殊。”苏莲娜的眸中蔓上笑意,或者说,她从一开始眼中就带着笑。

“所以不可以貌取人呐。”爱丽儿感慨,她也曾和苏莲娜一样,被某人的外貌欺骗。

奥罗拉没有接话,转而说道:“我好像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的商队并没有马上离开。”

“是因为祭祀日要到临了。”苏莲娜说道。

“是啊,有个什么长老在接待我们时透露出了这个消息,他说一周后祭祀典礼就要开始了,邀请我们留下来多玩几日。”奥罗拉回忆道,“当然主事人其实是一个大商户的儿子,这是他第一次带商队去东方历练,年纪比较轻,玩心大,就答应下来了。”

“你记事记得挺牢。”爱丽儿似笑非笑。

“我只是脸盲,对过往的经历记得还算清晰。”奥罗拉目移。

“嗯,我记得有一个翼人带着那个主事人还有一些跟随的商者以及我和几个冒险家在第二天的清晨去了神殿,好像说是清晨八点是翼人族里的什么特殊的时间节点,这个时间祈祷是最好。”奥罗拉继续回忆,“那个神殿建得还挺漂亮的,彩窗的图案很好看,里面的神像名字是什么缪加嗱迪。”

“嗯,是缪加嗱迪。”苏莲娜垂着眼眸再次将意识投入那个清晨。

思绪飘飞的苏莲娜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的脚步声,似乎是很多个人一同行走,她连忙正了正身形,摆出很标准的祈祷姿势。

脚步声由远及近,还能听见一个声音在讲解着翼人族的信仰神话,苏莲娜听出那是教父阿斯加蒙的声音。

有客人?一个想法在心里冒了泡,苏莲娜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愉悦,如果她猜的不错,那队商队被留了下来,甚至能被教父带着来到神殿参观,那就意味着这个商队停留的时间不会太短,她就有机会再去看看那个特殊的冒险家了。

怀着这种雀跃的想法,苏莲娜静静地站在原地,好心情地去竖着耳朵倾听阿斯加蒙的话语:

“……祂于鲜血的倒影中浮现,战火组成祂的翅翼,烈阳的灼灼火光铸成祂的长剑,当祂展翅高飞之际,巨龙都要胆寒于祂的剑下,没有生灵可以阻拦祂征战的步伐……”

“……在大陆还被黑暗笼罩之际,缪加嗱迪提起了装着太阳碎片的提灯,行走在迷雾的森林,祂点燃了啼途木的枝叶,生起了千年不灭的火,于是阴影中的存在被驱散,生灵们获得生机,万物欢悦……”苏莲娜默默在心里接上了这段话的后续,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虽然把这圣经从小背到大,但一直都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就像孩童幼年时母亲坐在床头念着的睡前故事,充满了荒诞天真的想象,只能唬住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而成年人只会不屑一顾。

可族人们就是如此地信服这本圣经,谁也没有提过质疑。

“……祂驱散黑暗、悲悯死者、怜爱众生,祂的眼睛是世间第一缕圣光,祂的声音如天地间的钟声……”

阿斯加蒙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圣经中的内容,跟在他身后的客人都礼貌地没有出声打扰,但是很显然,因为这么一群人的出现,神殿内不再是那种溺水般的寂静了。

苏莲娜的意识又开始放空,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被阿斯加蒙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她开始百无聊赖地发呆,思绪飘到了那杯等着她回去去喝的热可可上。

希望施楠雅多加一些糖和奶,纯粹的热可可泡水并不好喝,发苦,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一会儿的课程好像是舞蹈和绘画,她的脚踝上一次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现在还隐隐作痛,也不知道一会儿上课时能不能撑得下来……

加莱诺老师最近好像有点上火,下巴上长了颗红色的痘,不过红艳艳的还挺好看的……

也不知道中午能不能溜到待客区内,那些商人应该是被安排进待客区了吧?长老不允许她进入待客区,不过中午十二点他们会去用餐,有半个小时的空隙时间……

如果那个冒险家不在怎么办?有些冒险家好像就是很喜欢去别的家里蹭饭……

“苏莲娜。”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散开的思绪瞬间被拉扯回来,苏莲娜缓缓睁眸,以一种优雅轻盈的动作转身,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规矩要求苏莲娜时时刻刻保持着优雅规范的姿态,面上带着最标准的微笑,一举一动间都要有一种轻盈优美的感觉,连一个抬头都要练习上千遍以达到最好的效果,站姿和手的放置都有所要求,当年为了练好苏莲娜不知挨了多少教棍。

“阿斯加蒙教父,有什么事吗?”苏莲娜温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语句的微妙停顿、尾音的长短、语气的起伏,全都恰到好处。

被彩窗折射地幽深绚烂的光线散落在金色的发梢,女孩那碧色的眼眸如含着一汪粼粼的春水,温婉的笑意涌动,她专注地看着你,身后的缪加嗱迪神像威严神圣,一点点干净明亮的晨光自透明玻璃的边缘落下,触碰到女孩的发尾,洁白如白雪的翅膀被晨光笼罩,金色的小铃铛坠在羽毛上,一晃就清脆地响,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好似神明都要眷顾于她。

有很细微的吸气时传来,站在神父身后的几个青年不禁屏住呼吸,眼睛都看直了。

苏莲娜无疑有着一张绝美的容颜,即使有细小的瑕疵也被那温雅的气质掩盖,她的身体刚刚发育,身体修长腰肢纤细,带着一种青涩的美好,成熟与青涩混合的气质无疑能引起很多男性的注意,有一些女性也会为之动心。

这是苏莲娜的老师们特意为她量身指定的气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是在把那种气质放大数倍,这才造就了她独特的气息。

“你的祈祷时间应该结束了吧?”阿斯加蒙问道。

“是的,我的祈祷已经结束了。”苏莲娜说道。当然是假的,她开始祈祷的时间就已经晚了很久,现在还没祈祷满一个小时。

不过她不说阿斯加蒙也不会知道,埃米尔也不会拆穿她,此时正在祈祷的埃米尔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没人可以把他从与神明一对一交谈的意识空间拽出。

“我一会儿要为这些客人介绍这个小镇,你要一起来吗?”阿斯加蒙灰绿色的眼睛看着苏莲娜。苏莲娜知道部落里有一个传统,就是每次有客人提出要参观镇子时都会让神父带领,并配一个圣子。

往日的参观者都由埃米尔陪伴,但今天很明显是不行了,在祈祷时间里埃米尔不能被任何事情打扰。

“好的。”苏莲娜轻轻颔首。

她走向了阿斯加蒙的位置,翅膀的尾翼微微向背后扬起一个不大的角度。

走路时翅膀的放置和祈祷时翅膀的放置是不同的,祈祷时翅膀要紧紧收敛于身侧,贴着肩膀,而走路时翅膀要向后放,与肩膀形成一个夹角,翅膀尾部也要向后扬一点。

铃铛叮叮铃铃纷乱地响,掩盖了那一点微弱的脚步声。苏莲娜被要求走路时不能发出声音,但她总是做不到完全无声,干脆就想了这么一招,反正规矩没要求苏莲娜不准在翅膀上做装饰,或者说他们挺愿意看到苏莲娜的翅膀漂漂亮亮的。

苏莲娜站定在阿斯加蒙的身侧,她微微抬头,扫过一众人。

穿着商人服饰的青年,以及气息带着微妙危险的冒险家。

还有,那个有着加了三勺牛奶的黑咖啡眼睛的冒险家少女。

刚刚苦苦思索该怎么见面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苏莲娜心跳略微加速,一种紧张混合着惊喜的情绪饱胀在心头,她垂眸掩盖眸中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温柔地问好。

他们一同离开了神殿,神殿不允许外者进入,于是那群人仅仅只是在外面向里面张望一圈,就草草离去。

阿斯加蒙身着蓝紫色长袍,与他暗紫色的翅膀很般配,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苏莲娜位于他的右侧后一步位置,全程沉默着听着他的介绍。

神父在部落里有着崇高的地位,每一次的接待外人都有神父参与,而圣子只用起到一个陪从的作用,多半是用来当吉祥物用来欣赏的。

圣子只用在一旁负责微笑,也起到撑起部落脸面的作用,毕竟圣子圣女都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那种,动作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好,看着就是赏心悦目的模样。

他们走的是主路,有很多居民来来往往,一些族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外来者,他们穿着粗布衣服或者麻制衣物,各色的翅膀背在身后,有一些族人会因赶时间飞到空中,时不时头上就会掠过一道黑影。

并不是所以翼人可以穿长袍,只有拥有着特殊身份地位的族人可以穿,颜色和质料都有所讲究,分级严格明确,连长老的服饰都有所差别。

他们一行人在小镇中逛了很久,直到中午才回去,阿斯加蒙带着他们参观了可以被参观的所以事物,一路上嘴几乎没有停过,属于翼人族的历史在他充满磁性的男低音中娓娓道来,在来客眼前铺开一道绚烂的画卷。

苏莲娜维持着几乎没有变过的微笑,却没有人觉得虚假,那笑容是如此自然美丽,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最内在的情感。

然而苏莲娜心中只有无限的漠然。

她听着神父用最温婉的语气掩盖翼人族的所有不堪,用本末倒置的手段、恰到好处的省略、一点点不太重要的欺瞒,将很多丑恶的事实一笔略过,就好像翼人族多么多么的美好友善,就好像曾经那个骨子里都刻着残暴血腥的翼人族并不存在,脚下踩着的地砖下曾渗透土地的血液蒸发不见,那深埋着的累累白骨化为养分催生出最绚烂的花束,他们如行走在最纯洁神圣的圣地,这里只有月光的优雅、森林的盎然、水波的宁静。

苏莲娜静静走完全程,她的思绪无比宁静,她忽然觉得可笑,却又什么也不想说。

她想,这是很正常的,谁都不想把家里的烂事暴露出来给别人看。

她想,这是错误的,再正义的谎言也是在为了掩盖真相而诞生。

可我是翼人。

可我不能说自己种族的坏话。

我不能背叛我的种族。

最后她安静地看着商人和冒险家们回到了接待所的屋子准备享受丰盛的午餐,她的好心情被某种沉重的异样感压制,她也曾读过被修饰地无比美好的虚假言论,但那到底是一行行冰冷的黑字,她未曾从其中汲取到太多荒谬。

可当这些话被用那种真切的语气一一道出,苏莲娜又不可抑制地感到反胃,她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曾经的埃米尔是以什么心情去听这些话的,她只知道她的胃里像是被塞入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苏莲娜辞别了阿斯加蒙,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施楠雅早早被通知了她的去处,于是没有过问什么,只是递来了一杯热可可,加了足够的牛奶和砂糖。

苏莲娜安静地喝着,她感觉自己冰冷的胃在一点点变暖,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依然存在,但她还是强撑着吃完了午餐,说了句消消食便走出了房门。

圣女和圣子的住所都建在偏僻安静的角落,这里平时并没有什么人,苏莲娜暂时放弃了一切规则,以随意且不优雅的动作踢着一块小石子,目光空茫。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心情这么低落又为什么反胃感如此强烈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为什么忽然这么想哭,又忽然这么孤独,她的情绪变化地实在突然,以至于苏莲娜完全没有半点心思去思考自己的异样,她懒得找一切的源头,只想把这团乱麻在脑子里揉成更乱的团。

苏莲娜随意地沿着人迹稀少的小道弯弯绕绕,她像是想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大脑被无数东西塞爆,又在苏莲娜清醒的那一刻消失地无迹可寻,只剩空忙忙的一片。

她站在了进入闹街入口处的阴影中,一直飘飞的魂被拽了回来,她一言不发,盯着外面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族人,脑子像是被冻死在原地,无法转动,无法思考。

直到她看见了一个侧影,一个人类少女的侧影。

圣经那里全都是我的胡编,试过仿照真实存在的圣经,但最后还是这么搞了,如有问题,还请指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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