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在场的贵女们自是不会在意磨墨的丫鬟,她们只等着墨制好端上来。

宝纱却为叶采苓提着一口气,有些紧张。

洒金墨在府内用得少,日常书写都不会用到,只是老夫人今日一时兴起要用这墨配牡丹。

染墨她若是没有见过此墨,又如何能解好墨。

叶采苓却没有想这么多。

她很快地用目光逐个过了一遍之前彩鹊留下的解墨材料。

拣出了一罐水,移到砚台旁。

留神看了一下桌面上的物件后,她又那包植物里选出一块灰褐色看不出材质的东西,投入另一罐水中浸泡。

手指拈起那块洒金墨锭,搁入砚台后开始均匀地解墨。

老夫人此刻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叶采苓的动作,问道:

“我见你是生面孔,今日彩鹊怎么没来呢?”

叶采苓福了一福,道:“回老夫人的话,彩鹊姐姐今日身体不适,宝纱姐姐唤婢子前来。”

老夫人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此刻见墨已磨好,便不再闲谈,提笔挥毫。

落笔笔力遒劲,墨色幽深,又因为金箔的原因泛着一层光彩,显得比上一张更为出彩。

“我见祖母的书法更胜一筹了呢!”

贵女们一望这字,都连声地夸奖。

“祖母,蓉儿也想用这纸墨写字嘛。”

是之前说过要写书法给探花表哥的谢蓉,排行十四,很受老夫人喜爱。此刻她见着这书法,眼睛都直了。

大房夫人笑道:“十四这丫头,以为是老祖宗用的纸和墨好呢。须得知道书法好看是要有真功夫的。”

十四小姐却不理睬,就是要用。

叶采苓又磨了洒金墨,把纸给十四小姐铺好。

谢蓉一落笔就感觉此番写得很顺,写完了又仔细瞧那墨去。

“祖母,是府内的墨换新了么?蓉儿瞧着颜色是更鲜亮了。”

“你这丫头,想让祖母夸你的书法有进步便直说,何须拐弯抹角呢。”大房夫人笑道。

“确实不错。宝纱,府里是新采了一批墨么?”谢母道:“之后可以在这家常采买着。”

宝纱却摇头道:“还是惯常使的溪明阁,未有新的墨局。”

众人喜笑盈盈地,也未注意。

谢母见几个年轻女眷都写过,又想起温家才女,便又道:“持月,此番你可不能再推让了,须得好好写几个字。到时候让蓉儿一起看看,是谢表哥写得好,还是温姐姐写得好。”

谢蓉挤挤眼没有接话。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姐姐不甚有好感,总觉得对方有些说不上来的假。

温道盈知道到了时候了,也不再推让。

她抬手,选了一只纯羊毫笔,这笔尚无人使用过。

纯羊毫笔看着柔软蓬松若白云,颇适合女眷,实则使用起来便知羊毫柔软无筋骨,不似狼羊兼毫一般锋锐,对持笔者的腕力有很高的考验。

因其能显现出字体的粗细变化,所以擅于书画的人才敢使用。

温道盈敢于选这支笔,说明她十分有底气。谢母含着一丝了然微笑,看着温道盈落笔。

挥洒肆意若流云,确实是大气之作。

只是温道盈写得兴起,写到最后一钩之时,衣袖猛然一带。

却是将几案上磨好的墨都泼了一地。

瓷罐碎片飞溅。砚台落地,一个角被磕碎。

——那是谢母近日新得的端砚,十分爱重的。

众人惊叫之后,逐渐安静下来。几人交换着眼色,都默契地抬眼望向人群中最靠前的谢老夫人。

莳花会上一切皆是精心设计的。此番温道盈行事突然,扫的是老夫人的兴。

若是真要罚,也要看老夫人如何定夺。

谢母一怔,但以她的身份,也并没有过多计较。

只宽厚道:“无妨。有些小阻碍亦是寻常,且容各人换身衣服,再来赏花便好。”

温道盈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下撇着。甚至比衣服被溅上墨点的谢母脸色还要更差。

她此番是想表现自己的,但这事一出,众人也只会记得她写字时弄洒了墨。

不会再有人关心她方才写好的书法了。

正在焦灼的一瞬间,她余光瞥见地上一块奇怪的物件。

灰褐色,说方不方,显得极不规整。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地想到什么,转眼指着地上的这物件,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扬声问道:“这是何物?”

“温姐姐缘何如此?”

谢蓉顺着她眼光望去:“这是树皮罢。姐姐这是魇着了?”

谢蓉复又抬手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显然觉得温道盈反应过度了。

温道盈:“不是的。我当时在水罐中见到此物,以为是水边虫蛇,故扬手打翻的砚台。”

“毕竟云州临水,有些虫豸也是正常。况且现在也看得分明了,这只是树皮而已,不要过于计较。”谢蓉道。

温道盈却正色道:“便是树皮,也还是要仔细寻下来源的。毕竟木通灵,又被人搁到水罐里,我想着大有古怪。”

“明日便是四月初八,要是浴佛节前出什么岔子便不好了。”

温道盈反复提及此事,正是要转移话题。

他们就算去查此事也要耗费时间,那么众人就只会商议这古怪树皮。

自己此番出丑便可以揭过了。

老夫人方才还不甚在意的样子,此刻听着这话,却皱起了眉头。

大房夫人睨见老妇人的的脸色,知道情况不对劲。

她抿了抿唇,开口对着温道盈道:“温姑娘,你亦是云州出身。我倒是想知道京中是怎样的水晶琉璃样了,连块树皮都容不下。”

“况且浴佛节便是要用香叶水的,亦要用到木头煮水。怎的在京城,木与水一结合便是不祥之兆么?”

这话实则已经是在隐晦地提点她。

还贴心地给她了一个台阶,用京城云州风俗不同,示意温道盈圆过去。

因得老夫人此刻神色不佳,想必是温道盈提到木通灵的不详之兆,影响了谢母心神。

温道盈一心想脱罪,并未注意到。

她转头望见在一旁安静侍立的叶采苓,劈头便问:

“怎的就这么任树皮落到水罐里了?端的是在府里当值,做事是一点不当心。府内怎的有你这样的丫鬟?”

大房夫人的脸色便也冷下来。

温家女儿她是不熟悉的,只倒是老夫人喜欢,又有京中才女的名号,故自己主办的莳花会也请此女过来。

但此人先是打翻墨汁,又一味地作弄那些小心思。大房夫人也是从少女时期过来的,此刻焉得看不穿。

并且还使唤自己府上的婢女,大房夫人皱起眉头。

温道盈训斥之后,便等着这个婢女,像她自己的婢女一样立即跪下。

谁知道对方扬起脸望她。

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纤薄脊背挺得笔直。

她反应过来了,这正是那日书库顶撞她的婢女。

温道盈想到那日谢泓对这个少女的隐隐回护之势,心里更是不快。

“温姑娘有所不知。”

叶采苓此前一直低眉顺目立在一旁,此刻见话落在自己头上,也只温声道:“有本典籍曾讲过,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

“婢子看着今日场景,正适合用腊梅水解墨,亦能沾染些花香,正宜浴佛。”

她讲话不卑不亢。

“我怎么不知情?”温道盈没想到对方又顶嘴,再加上又是前日见过的婢女,脸上一股子怨气已经要掩盖不住,正欲开口,谢蓉却粲然一笑道:

“我还当今日墨好,原是用了解墨的好方子啊。下次我也叫我院里的婢女过来学学。”

谢母点头道:“这倒是个有心的。”

她转头唤宝纱:“记得今日去取些银锞子赏这婢子。”

本以为事情已揭过。

温道盈心知已经输了一城,此时忽然又道:“这个婢女我曾见过的,之前大公子曾赏她溪明阁的花鸟墨,真真是好墨呢。”

“哦?”谢母来了兴趣。

泓哥儿是她最爱重的长孙,又一路应试下来,殿试上被圣人点中探花。只是于感情方面似是完全没有开窍,对几个婢女都冷冰冰的。

现下竟然会主动赏人好墨。

“是啊,我瞧着这婢女也是伶俐漂亮,怪不得大公子喜欢。”

温道盈语气里的意味听着不是很对劲。

大房夫人对这些并不关心,她此刻见这个温家女儿只觉得不喜,便道:“府内会制墨的丫鬟不多,这丫鬟既是会制墨的,便应该留用。”

“罢了,便来赏这花吧。”

想到什么,大房夫人脸上又带了些笑意:“还有重头戏在这儿呢,泓哥儿交游广,说是友人特意从洛阳运来的牡丹。云州独一份的。”

她抬手示意,大房夫人身边的丫鬟便抬上两盆花儿来。

一朵墨红色,花型端庄大气,花瓣上似有隐隐的墨色斑点。另一朵拿金色绞丝的网篮罩着,能看出来里面的花朵繁丽精致。

“这墨红牡丹也就罢了,红色固然艳丽好看,放在牡丹里头多了去了,还是不出挑的。”谢母道:“倒是这另一盆黄色的,缘何放在篮子里?”

侍弄花草的丫鬟茗儿道:“回老夫人的话,此花精心培植,也脆弱易折的紧,故平日里用网篮护着。”

大房夫人道:“这花名叫御衣黄,茗儿她们几个丫鬟平日照护的再精心不过了,全等着今明两日。茗儿,你便把网子揭开。”

丫鬟依言照做。

御衣黄确实如其名字,极少见到如此明艳的黄色。花瓣沾了几滴水珠儿,层叠繁复却也灵动,望着甚至把先前的姚黄魏紫的风头都压了下去。

老夫人望了好一会儿,奇道:“这些年里也未曾见过这样端庄的牡丹。明日清供必得把这花儿带上。”

又道:“泓哥儿有心了。”

莳花会便在最后众人共赏这两盆墨红与御衣黄里结束。

大房夫人心道还好有泓哥儿在,莳花会办得算是圆满。心里却是对温道盈极为不喜。

*

入夜了。

飞檐下悬着的一盏琉璃灯晃了晃,烛火昏黄。

有人影悄无声息地摸进北正院。

风起。

腊梅树皮浸水磨墨有光彩——引自明·张岱《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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