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火钟内的香火将纱线烧断,线尾的铜球落在铜盘中,一声脆响——学宫散学了。
课室内的世家学子们纷纷起身收拾书囊,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
他们路过藏书室时,瞥见杨惜和贺萦怀二人正埋着头奋笔疾书,于是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今日课堂所见。
“柳博士果真是清正不阿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竟然毫不顾忌太子殿下的颜面,当众发火痛斥他不说,还罚太子殿下一日之内完成整整二十篇策论,啧啧。”
“博士毕竟是两朝帝师了,他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为人古板严厉也是出了名的。先帝和当今陛下都对这位当世鸿儒敬之畏之,何况太子殿下呢?”
“饶是殿下那样桀骜不逊,旷了小半月的课,可重返学宫后,博士执意要重罚他,他不还是只能听博士的话,乖乖到藏书室赶工么?”
“只是可惜柳博士这一世清誉啊,最后竟被他的独孙柳梦书给毁了。”
“柳家虽算不上什么显赫高门,好歹也是世代书香的清贵人家,读书人把声名清白看得比命还重要,谁成想这位柳小公子居然在为陛下侍茶时献媚勾引,二人睡到了一处去,后来就被陛下带回宫去做了什么贵卿!”
“真是毫无文人风骨可言……不,岂止是没有风骨,简直是枉顾人伦纪法,自甘下贱!”
“枉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儒道经书,竟将书中的礼义廉耻都抛尽了,这样处心积虑地爬上陛下的榻。明明凭他那顶好的模样和学识谈吐,即使这辈子毫无建树,好好守着学宫,也能安然过一世,怎么就……”
“陛下虽为他开了本朝头一位男妃的例,可这男妃名义上是身份尊贵的后妃,实际地位却像那些奴颜婢膝的兔爷小倌、通房男妾一样,比之一般的娼妓姨娘之流,还要下贱许多,令人不齿。”
“可怜博士在学宫教了一辈子的书,桃李门生遍布天下,到头来却没能把自个儿的独孙教好,沦为天下笑柄,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头发都白了不少。”
几人皆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欸……你们说,男人和男人那什么,究竟是何滋味呀?”
这时,其中一人用手肘拐了拐身旁的人,笑得暧昧。
“这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断袖!”
“不过,想必也是**得紧吧,不然那柳小公子怎么上赶着去邀寝陛下呢,啧啧啧……柳博士的儿子去得早,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独孙,却是个‘有根儿似没根儿’的贱蹄,柳家的香火算是断在他这里了。”
另一人语调狎昵地答道,手臂还探上同伴的腰,轻轻掐了一把。
“小郎君,我看你有几分姿色,你想不想和我试试啊?”
“去你的,我可不是柳梦书那种人,对男人没兴趣。”
被掐的同伴笑着用书简砸了他一下,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杨惜刚写下一句“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1],正咬着笔杆苦苦回忆着晁错那篇《论贵粟疏》余下的内容,听罢那些世家子弟的议论后,他抬起头,和贺萦怀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人背后蛐蛐的,应该就是那位在冬至时亲手做了饺饵送给阖宫品尝的柳贵卿了。
杨惜心想这些人用词实在太过激进了,虽然柳梦书的行为听上去确实挺令人讶异的,但焉知他不是对睿宗一见钟情了勇敢求爱呢?
封建社会果然可怕,如果连这都要被批判得这么体无完肤,那他们这盛产断袖的老萧家岂不是罪该万死了?
连他自己昨晚都还做了个香艳至极的断袖梦呢……
杨惜回想起梦中萧鸿雪那惑人心魄的模样,喉咙一阵发干,但他很快摇了摇头,继续埋头默写。
虽然当年期末周熬夜狂背专业课很痛苦,但好在以前考过类似的题目,他对一些经典的政论散文还有些印象,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半裁半原创的,一篇策论就成了。
这个架空朝代又没有查重,不就是二十篇策论吗,洒洒水啦——
“殿下的字骨力遒劲,这篇《论贵粟疏》的水平也极高,看来方才臣说要助殿下写策论,实在过于自大了。”
贺萦怀将杨惜放在一旁晾墨的竹简取来细细读过后,眼前一亮,由衷赞赏道。
“夸得好,其实本宫不仅是金玉其表,更是金玉其中!”
杨惜没有抬头,毫不谦虚地应了一句,继续专心致志地做着“裁缝”工作。
开玩笑,他这一手毛笔字是被他爷爷抽手心给生生抽出来的,能不好吗?
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退休后也不出门去给人看诊了,成天在家守着杨惜和杨忱这两兄弟。
他虽然有心把自己的中医衣钵给传下去,奈何这两兄弟都志不在此,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老爷子无可奈何,改授书法和国学了,杨惜学这两样倒是颇有天赋,但是喜欢耍懒,因此没少被老爷子收拾。
小时候挨过的手板,直接造就了杨惜这个铁血文科生。
至于这篇原创比例略低的《论贵粟疏》嘛……反正连这朝代都是架空的,他能默写下来那也算是他的本事,想来晁错老先生也不会和他计较。
就这样,杨惜面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贺萦怀的赞美,他道:“萦怀,你再帮本宫润色一下文辞,本宫要交上去惊柳老头一艳,从此摇身变成他的爱徒——他要是知道本宫写的策论什么样,还忍心骂本宫吗?”
贺萦怀点了点头,正要提笔,忽听得一道有些嘲讽的声音在书室门口响起。
“呵……我们‘天资英奇’的凤皇殿下,怎么写个策论还要假他人之手?”
“天资英奇”是当年睿宗册萧成亭为太子时所颁诏书上的赞语,这人刻意提及这个词,讽嘲意味极其明显,若是原主听见这话,早冲上去和他干起来了。
但是很可惜,作为穿书者的杨惜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他满不在乎地看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玄衣少年一眼,又埋头默写策论了。
杨惜知道这人的敌意不是冲自己来的,心想原主的人缘可真够差的,被罚得这么惨还有人专门跑来嘲笑他。
贺兰月气定神闲地倚着门框,本已做好与萧成亭唇枪舌战几番的准备,谁知萧成亭根本不搭理他。
贺兰月感觉十分奇怪。
半个月不见,萧成亭这是……转性了?这都忍得住不还嘴?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一暗。
贺兰月方才也坐在课室里,他自太子走进课室那刻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他和太子是长安出了名的一对冤家死对头,每次见面必互掐的那种。
贺兰月的母亲是庆平长公主,睿宗同父异母的长姐,靖北侯贺兰敏之妻。当年先帝册的太子本是庆平长公主的亲胞弟,而睿宗十五岁时被封吴王,去扬州就藩。
可贺兰月那位太子小舅后来意外死于一场刺杀,先帝遂将吴王改立为太子。
说是意外,可事关储位,哪来那么多的“意外”?
庆平长公主和其生母窦太后一直认为那场刺杀是睿宗下的手,在朝堂上与睿宗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了多年。
其实贺兰月和萧成亭小时候是关系不错的玩伴,但因为父母辈的恩怨,两人渐行渐远,最后演化成见面必掐的敌对关系。
方才柳博士在课室里训斥萧成亭时,他还极挑衅地大声发笑了。
萧成亭以前看见自己就会出言相讥,可他今日直到走出课室了,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贺兰月心下奇怪,散学后,特意赶来藏书室看看他死对头的笑话。
“呃……失礼了,但是,你谁啊?”
“若是来看笑话的,也该看够了吧,还不走?”
杨惜搁下毛笔,伸着臂,舒展了一下指掌。
“你要是真的闲得慌呢,就过来帮本宫写一篇,本宫记你的情。”
他托着腮,笑眯眯地冲贺兰月眨了眨眼睛。
*
御书房。
睿宗自下朝归来就一直在此处理案头的奏折,此刻已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正准备端起一旁的茶盏啜饮,在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裴内侍突然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陛……陛下。”
裴内侍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向睿宗行了一礼。
睿宗奇道:“怎么了?”
“陛下您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件事实在是……”
“无碍,你讲就是。”
“您之前派奴婢送去太医署的那碗饺饵……”
裴内侍脸上是一幅悚然的表情,他猛咽了一口唾沫,道:“新院判赵太医先验看过,他认为确实如昭仪娘娘所言,饺饵馅儿是人……人肉。”
“但他听说这碗饺饵的由来后,认为兹事体大,不敢妄断,于是多费了些时辰,传交太医署上下的医官一起看过,还请了大理寺的仵作来检验。”
“经过商榷,他们一致认为那饺饵里的馅儿就是人肉,而且是刚出生不久的婴胎的肉,甚……甚至还混有胎盘……”
“什么?”
睿宗手中的茶盏倏然落地,瓷片飞溅,茶水泼了一地。
裴内侍赶忙取出绢巾,为睿宗擦拭龙袍上的茶渍。
睿宗愣了好一晌才回过神,想起那碗浮着菜叶的饺饵白汤,想起那曾经滑过自己唇舌与口腔上腭的,口感酸苦的黏软肉馅,想起神色癫狂地端着饺饵,痴痴呓念着“阿衡”的姜兮。
睿宗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尖锐响亮的,山猫叫一样的婴儿啼哭声……
他猛地一阵反胃,腹部抽搐起来,扶着案沿干呕了好一会儿。
“陛……陛下!”
裴内侍轻轻拍着睿宗的背,为他顺气。
睿宗面色灰白,身子斜斜瘫倒在御座上,过了许久,他艰难地挣起身,道:
“宣旨,把柳贵卿……拘去慎刑司审问。”
注:[1]引自汉代晁错的《论贵粟疏》
杨惜:如果你知道我当时因为忙着和某人**所以把那碗饺饵忘到九霄云外了,你也会觉得我好命的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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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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