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甲字叁号库

“听雪阁”内。

屋里酒气熏天,聂金来瘫坐在雅阁的绣墩上,满面油光被酒气蒸得发亮,眼神涣散。

他近日心中惴惴。白年死后,蒋汉催逼日紧,那胥江仓甲字库的旧账如同索命符,搅得他寝食难安,只得来这温柔乡里借酒浇愁。

言幼微垂着眼,手脚麻利地为他们更换茶盏,耳朵却捕捉着每一句含糊的醉话。

“……蒋扒皮……逼死老子了……”聂金来打着酒嗝,拍着桌子,“那批东西……老地方……要是出了岔子,咱们都得玩完……”

“老地方”?言幼微心中一动。

她将一杯浓茶放到聂金来手边,低声道:“大人,您要的醒酒茶。”

聂金来迷迷糊糊地看她一眼,嘟囔道:“还是你这小美人懂事,嗝!不像‘听竹轩’那些……鼻孔朝天……”

言幼微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在失踪前,最后几次便是被传唤至陈伸玉在杭州的府邸内,她隐隐记得,听竹轩是陈府待客之地。

所以,聂金来口里所谓的“老地方”,不一定是那胥江仓,而有可能是与陈府有关联的某处?

她还想再探听,聂金来却已伏在桌上,鼾声大作。其他几人也是醉态可掬,言语不清。言幼微知道再待下去恐引人生疑,便默默收拾好,退出了房间。

次日清晨,漕司衙门。

李棠春端坐堂上,面前摆着昨夜“老金”记录下的聂金来口供,重点记录了那“胥江仓甲字叁号库夹层”。他先签发了一道公文,以核查漕粮储备为由,要求胥江仓提供近三个月的全部出入库详录,意在敲山震虎。

不到一个时辰,蒋汉便出现在了漕司衙门。

“李副使。”蒋汉面色不豫,勉强维持着礼节,“胥江仓运转有序,历年账目清晰,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反复核查?岂不寒了底下办事人的心?”

李棠春淡声回道:“蒋通判此言差矣。白年刚去,其经手事务多有不清,本官奉旨厘清漕运,仔细核查乃是分内之事。难不成蒋通判觉得胥江仓,查不得?”

蒋汉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下官不敢。只是仓廪重地,频繁惊扰,恐生事端。”

“若有事端,正好一并解决。”李棠春取过一方素白吴绫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砚台,并未看他,“还是说,蒋通判预知会有什么事端发生?”

蒋汉被噎得说不出话,冷汗微沁。他摸不准李棠春到底知道了多少,是例行公事,还是有的放矢。

这时下属来报,言幼微给他送来了调理身体的药汤,正于门口求见。李棠春便屏退了左右,蒋汉只得悻悻离去。

言幼微强行忽略了在庭雪阁的窘境,只将昨夜探听到的“听竹轩”与“老地方”之事低声告知。李棠春听完,沉吟了片刻,随后所说与言幼微昨日推测相差无二。

“看来,苏州之事与杭州勾连之深,远超预期。老地方若指胥江仓,则与我们之前判断一致。但若关联‘听竹轩’,那他们极力隐藏的东西,可能并不全在苏州。”

他随即唤来顾衣说道:“加派人手,盯紧胥江仓,尤其是甲字库区,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同时,让我们在杭州的人,想办法探听‘听竹轩’近日动静,特别是与苏州的往来。”

命令既下,李棠春顺手将手边那盏为她新泡的日铸雪芽,朝着她的方向轻轻推过去半尺。轻声道:“你昨夜,辛苦了。”

言幼微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回了句:“分内之事。”

接下来的几日,胥江仓的守卫明显加强。如李棠春所料,蒋汉称病不出,但其手下亲信活动却愈加频繁。

数日内,漕司内的风气已悄然生变。一些原本持身中正的官员,此刻也窥见了风向所在,言行举止间,悄然偏向了这位新任的掌事副使。但与此同时,亦有官员更紧密地附于蒋汉骥尾,往来其门庭之间。

而此时的李棠春,正稳坐高台,明执漕司副使之权,于账目人事间从容施压,令蒋汉党羽如秋日枯叶,渐次凋零。暗地里,他则凭借言幼微和自身布下的暗线,将那关乎“青矿”流向、牵涉陈伸玉乃至庙堂高层的铁证,一一汇于掌中。

天光未大亮,漕司衙门的青瓦上还凝着一层薄露。李棠春已端坐案前,铺开公文用笺。

他铺纸研墨,略一沉吟,便从容落笔。不一会儿,一行行理据凿然的官文便自他笔下流淌而出——

时近梅雨,为防仓粮受潮霉变,兼查各仓防火通路是否畅通,特命有司即日巡查胥江诸仓,尤重历年旧库。

公文用印即刻下发后,一队身着公服手持丈杆与记录簿的吏员,便出现在了胥江仓。为首的官员,乃李棠春在漕司内部派系中的一位得力干将,漕司巡检何川。

仓场监督赶忙陪着笑引路,不敢怠慢丝毫。

众目睽睽下,甲字叁号库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开了。陈年木料混合着潮湿河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人被呛得咳了几声。

众人皆凝神向库内看去,借着天光,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陈旧漕船龙骨、废弃的麻袋与一些不知何年存放于此有些朽坏的竹木料。

何川面色如常,依着规程命手下吏员丈量库内通道,一寸一寸细细敲击墙壁,检查通风。他自己则缓步踱至靠里一侧那面厚重的木制仓壁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壁板。

“此处壁板,似乎与旁处色泽有异?”他伸手,指节在木板上叩击。

“咚咚”声略显空濛。

仓监督一个激灵,躬背忙道:“回大人,库房年久,许是有些受潮…”

何川未理会其词,手指顺着木板纹理细细摸索。他身后一名精于工事的吏员上前,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在几处看似天然的木节处轻轻按压、试探。

突然,一声很轻微的“咔”响起。一块约莫二尺见方的木板竟向内弹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夹层。

巡检人员皆一惊,仓监督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何川眼神一凛,却不急于查看,反而侧身挡住入口,沉声吩咐:“此乃仓廪建造时的疏漏,需详细记录在案,着日后修缮。”

随后,他看向仓监督,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嘲讽说道:“今日核查,只为防火防潮。此等小节,监督自行处理便是,不必录入正册,惊动上官。”

仓监督岂能不懂何氏这话听着是维护,实为警告?他不停擦着汗,连连称是,再不敢多看一眼那夹层。

何川这才就着缝隙向内望去。夹层不深,内里空空如也,角落却残留些许未曾清理干净的碎石屑,还在闪烁着幽蓝金斑。

他不动声色地复原那机关,转过身。

“去下一处。”他面色如常地带着一众吏员走向下一个仓库。

唯有那仓监督僵在原地,面露痛苦色,心道天要塌了。

消息传回时,李棠春正于堂上批阅公文,笔尖丝毫未停过。

那些蛇鼠,比他预想的更警觉。

而“祸从口出”的聂金来,早晨酒刚醒,模糊忆起自己在“软红尘”失了言,惊出一身冷汗。

他慌忙寻到蒋汉府上的管家,支吾禀报。管家脸色一变,立刻报予蒋汉。

管家禀报时,蒋汉正在用早膳。听完,手中白釉勺掉落在碗中,顿时汤汁四溅。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他面目扭曲。

片刻后,他一脸阴鸷地吩咐管家:“他既管不住自己的嘴,便让他永远闭上。”

午后,言幼微依往日约定,前往聂金来在外购置的一处私宅,替安济坊其他医师前来为他施针调理。

她刚踏入院门,便嗅到一丝血腥气,心头一凛。

她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地靠近内室。却看见聂金来瘫坐在地,脸上失了血色般,两名黑衣蒙面人持短刃正向他步步紧逼。

“……各位爷饶命!账册不在我这儿!在、在……”聂金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

言幼微下意识地捂嘴,原本她只想来探听些更多的线索,没想到撞上了蒋汉在灭口。

眼见黑衣人刀光袭去阻止聂金来说下去,她手探入腰间锦囊,抓出一把辛辣的胡椒与特制香料,用力朝对方撒去。黑衣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她趁此空隙,上前一步,扬起一根淬了毒的银针,刺向持刀人的颈部。

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却因这辛辣粉熏得有些睁不开眼,格挡未成,颈部又被一针刺中,短暂的酸麻让他拿不住刀。

“有埋伏!”另一人低喝,弃了聂金来,转身扑向言幼微。

言幼微不退反进,扬手将一枚蜡丸砸向地面,一阵浓白的呛鼻烟雾瞬间漫起,弥漫着整个内室。

“咳咳咳!”两名刺客与聂金来均被呛得剧烈咳嗽,视线一片模糊。

聂金来以为又派来了新的杀手,吓得魂飞魄散,也分不清来的是哪路神仙,抱着脑袋就带着哭腔嚎道:“各位给老子一个痛快吧!求求你们了,别再折腾了!”

就在这时,药粉稍散,言幼微一把拉起哭嚎的聂金来,低喝道:“走!”

聂金来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看清来人竟是一个清丽的小姑娘时,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连滚带爬地配合扑过去,涕泗横流地喊道:“姑奶奶!亲姑奶奶!”

言幼微顾不上嫌弃他的扑腾,只按照提前熟悉的宅院布局,引着聂金来从侧窗翻出,踉跄窜入后巷。

身后传来刺客愤怒的咳喘与追赶的脚步声。

聂金来一边慌张地逃命,一边错愕地看着这个比他还熟悉宅院的女子,终是忍不住问:“小姑奶奶,你怎的如此熟悉我的宅院?”

“你方才说的账册在哪?”她没有理会聂金来的问题。

聂金来不语。

两人跑至巷口杂物堆处,言幼微猛地一推聂金来:“分开走!去漕司衙门或许能活命!” 随后,她将一小包药粉塞入他手中,“洒在身后!”

聂金来感激地捏住药粉,咬牙说道“半月后,子夜时分,他们会将一批‘青料’走七里埔水道,伪装成瓷器运出。”然后连滚爬爬地朝一个方向逃去,依言将药粉向后乱撒。那药粉遇风飘散,辛辣味立即四起,成功阻了那两名黑衣人一瞬。

言幼微则灵活钻入另一条更狭窄的巷道,七拐八绕,轻易甩掉了追踪。

等到外边已无动静,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息。

聂金来是死是活,已非她能掌控。但“青料”的动向,却也让她此行没有白来。

当夜,李棠春正立在衙门内的莲缸旁听下属禀报。当他得知聂金来被灭口获救后又失踪的消息,沉吟片刻,只将手中的凉茶汤泼入了衙门内的莲缸,惊起了一尾红鲤。

“他活着,是隐患;死了,是罪有应得。既已指明了七里铺水道,这条线便算尽了其用。”

他看向那池莲缸,心中却是浮现了言幼微那双满是执拗的杏眼,忽觉自己布下的棋局里,这枚棋子屡屡自生光华,智计百出。

“备轿,回别院。”他转身吩咐道,离开了漕司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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