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下公文

言幼微甩脱追兵,从后巷回到别院时,夜空已悬着一轮月。

她气息未匀,发鬓微乱,袖口被巷角处残砖石划开了一道细痕。

刚准备踏入自己居住的房间,便见正房书房窗纸上映着一个挺拔执笔的身影,沉静得像从未离开过。

她回过神,正欲悄声回房,那窗内的身影却动了。

他的书房门开了,李棠春正站在门内的光影里,目光落在她略显狼狈的身上。

“回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关切,亦听不出责问。

言幼微静立在院中清冷的月光下,与他隔着一道门槛,轻声回了句“嗯。”

“人呢?”

“分头走的,生死由命。”她无意赘述惊险过程。

李棠春沉默看着她划破的袖口处,侧身让开些许,“进来说。”

她踏进书房,闻到了书房内淡淡的药香与墨香。他的案上公文堆积,显然他没有虚度这数个时辰。

他递来几瓶上好的药,她有些错愕地抬头。

“你的命,尚有他用。”他没有看她,只是开口。

言幼微弯起嘴角,分不清是嘲是讽。

“不劳李大人费心。”

她没有接过药,见无其他吩咐,便出了书房。融入院中月色。

漕司衙门的签押房内,李棠春端坐于紫檀木大案后,回想着聂金来险被灭口之事。

“前番敲打,看来是未能入耳。”

他取过一份空白的札付,提笔蘸墨,一行行筋骨峭拔的行书随之落下,成文 《漕司再查苏州府漕粮仓储以肃纲纪事》。

他吩咐一旁的顾衣:“持此札付,再查胥江仓其他库。此番不为防潮,专为整肃纲纪。”

他继续道:“前次所察‘湿气过重,有违储粮之规’的仓廪,着为重点。查验其中是否仍混有石料等杂物,若有,悉数登记在案,但不予没收。涉事仓吏,严词训诫,记录姓名职级即可。”

顾衣心领神会。“属下明白,此番是 ‘以明查代暗访’,观其后续’。”

李棠春微微颔首,搁下笔,道:“既要窥其全貌,便不能只惊其一隅。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已在案牍之上。”

李棠春签发的核查公文,亦如投下的试探鱼饵,很快引来了窥探的鱼虾。

比如,掌文书档案的录事参军,开始借着呈送公文之机,言语间已开始递上些微末却表露心迹的“投名状”;而昔日依附蒋汉的几名佐贰官,则神色惶惶,行事拖沓,目光闪烁间尽是不安。

可那位苏州通判其势犹在。漕司部分公务如陷泥淖,一些需通判副署的常规文书,被有意无意地积压;涉及钱粮调拨之事,亦无端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

此阳奉阴违之策,不过是在向李棠春昭示: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无他蒋汉的首肯,漕司衙门诸事难行。

李棠春对此心知肚明。他只每日按时点卯,如常处理公务,于下属的阳奉阴违只作未见。唯独在几处牵动全局的关节上,方以不容置喙之态,雷厉推行。他在等,等那位苏州通判先沉不住气。

另一边的言幼微,则以安济坊医女之名更加频繁地出入于各官员府邸诊治。她不止于探听关于蒋汉贪墨漕银的线索,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那些与父亲失踪相关的蛛丝马迹上。

这一日,安济坊内。

药香袅袅的内室里,言幼微正为一位推官夫人针灸。不会一会儿,夫人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喟叹一声:

”砚医师这手针灸之术,当真了得,这缠磨人的头风,立时便轻省了许多。”

言幼微手中动作未停,温婉回道:“夫人过誉了。您这症候,像是积劳兼受了湿气。”

她话一转,“说起来,前年苏州大修水道,那段时间潮湿尤甚,想来不少人都落了病根。”

推官夫人闻言,像是被勾起了谈兴,微微压低了声音:“可不是么!那时节,城里城外都是泥泞,扰攘不堪。我家老爷那会儿还只是个小吏,就听说……唉,提起这事,那位言知州,便是因着固执己见,非要去勘测一段早废了的旧河道,与蒋通判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后来……”

她忽然停住,似觉失言,忙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转了话题:“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言幼微脸色白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那浅淡得体的笑,仿佛只是听着一段与己无关的闲话。

没过几日,言幼微又被请去了那仓场监督的家中。

这一次,言幼微是为监督年迈的母亲施针,缓解其风湿痹痛。

老人家絮絮叨叨,满是心疼:“姑娘,你不知,我那儿啊这几日愁得饭都吃不下,总见他唉声叹气,问他又不肯细说,只说是公务上的烦难。”

言幼微将温热的艾绒置于老人膝上穴位,柔声宽慰:“老人家宽心,许是近来漕务繁忙所致。”

“哪里只是繁忙!”老人抓住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带着忧惧,“我隐约听着,是什么……石头!对,一批不知要做何用处的石头,动用了好些民夫搬运,账目却怎么都对不上,偏生这采买的指令,还不是走的寻常路子……他这是怕,怕惹上祸事啊!”

老人边说边握住言幼微的手,像是想从眼前这位行事稳当的医女身上,汲取到几分安定。

她反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布满褶皱的手背,“公务上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不便多问。您老放宽心,按时用药,身子舒坦了,令郎也能少些牵挂。”

待从这位监督家中看完病出来时,已是黄昏。

她走了几步便察觉有人尾随,于是不动声色地转入一条巷弄,借着暮色与对地形的熟悉,轻易甩掉了那几位盯梢者。

但她心头却蒙上一层阴影,那位称病的蒋通判,暗中动作还真是不少。

第二日,顾衣一早出现在了安济坊。

“大人让属下传话,”顾衣低声道,“蒋通判昨夜密会了苏州团练副使,今日漕司内部便有风声说李副使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恐非漕运之福。团练使那边,似乎也对近日州府兵马的调动颇有微词。”

言幼微心中一凛。蒋汉这是在借军方施压?如今文武相制,漕司虽能调动部分州府兵协防漕运,但若地方团练使明确表示不满,确是一大麻烦。

李棠春虽手握圣意,却也需顾及地方稳定,行事不得不顾及行伍一系的体面。

她沉吟片刻:“知道了。我记得,苏州都监陈大人,似乎与两浙路发运司陈判官并非同宗?”

顾衣眼中闪过钦佩:“姑娘明鉴。陈都监其人冰冷寡言,只认军令与规矩。”

“或许,李大人可以‘漕运安全,关乎军需’为由,拜会一下这位陈都监。”言幼微轻声道。

她知道这是一步行险之棋。陈鹭立场晦暗不明,但其手握之权,若能争得他半分支持,或至少让他保持中立,便能极大缓解李棠春的压力。

当晚,漕司衙门书房内。

李棠春听着顾衣带回的话,眸色深沉,面前摊着一份关于近期漕船遭“水匪”滋扰的卷宗。

事发地点巧得很,都在胥江仓下游水道。

“备帖。明日,以漕司副使之名,拜会陈都监,商讨漕运护航事宜。”他最终下令,顾衣领命而去。

蒋汉勾结团练副使,以“水匪”为幌,不过意在将他牵制在苏州,无暇他顾,甚至欲制造事端反咬一口。时间,于他大为不利。

子夜时分,胥江下游七里埔。

几条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货船悄然离岸,融入漆黑的夜色与薄雾之中。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胥江仓方向,隐隐有火光升起,随即又被迅速扑灭。

李棠春安插的眼线将这两条消息几乎同时送到。

“果然动了。”李棠春站在窗前,莞尔哂然。

销毁证据,转移物资,这是狗急跳墙了。不过也好,动起来,才会露出更多破绽。

他叫来了顾衣,吩咐道:“告诉砚青,近日出入小心。对方可能要对她下手了。”

言幼微收到消息时,正对着一盏孤灯,研究那方紫檀镇纸上愈发清晰的微缩舆图。

听到李棠春的警告,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镇纸上一处新辨认出的似乎与太湖水域相连的标记上。除此之外,“特殊石料”与“废弃河道”的线索,使她对镇纸舆图上标识的几处水流交汇点也格外留意。

这日,她以“安济坊回访城郊患病孤寡”为名,来到胥江一支流畔的村落。

此处距离那“废弃河道”不远,村落破败,年轻人多去城里或漕上讨生活,留下的多是老弱。

言幼微为几位老人诊脉施药后,与一位在河边晒太阳、眼神浑浊的老船工闲聊起来。

“阿公,这河水看着不急,行船可还稳当?”她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让老人擦擦嘴角的药渍。

老船工咂咂嘴,混浊的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稳当?早些年还成……自打上头改了水闸,这水啊,时急时缓,邪性得很!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敢轻易往深里走了。”

“改了水闸?是为了修渠吗?”

“修渠?”老船工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怨气,“说是修渠造福乡里,可你看这村子,得了啥好处?倒是夜里,常有黑篷船往那废河道里钻,装的也不知是啥石头,沉得很,吃水线都下去老深……”

她稳住心神,柔声问:“阿公可知,那些船多久来一次?大概是什么时辰?”

老船工眯着眼想了想:“说不准。十天半月?反正总在后半夜,神神秘秘的,不准人靠近。”他指了指上游方向,“就那边,原先有个老水驿,荒废好些年了,船都在那儿拐进去。”

言幼微顺着望去,可草木掩映教人看不清具体。老船工所指的方向,似乎与紫檀镇纸上一处标记着类似古闸符号的位置隐隐重合。

于是,她留下些铜钱和药材,叮嘱老人保重身体后便匆匆离去。

回城的路上,她反复思量。蒋汉等人私改水闸,利用废弃河道和黑篷船运送特殊石料,这绝不仅仅是为了贪墨工程款那么简单。父亲当年定然是发现了这一点,才遭毒手。

可这些石料,究竟用于何处?为何要如此隐秘?

漕司衙门内,李棠春正与陈鹭对坐着。

陈鹭坐在客位,如同山岩。对李棠春提出的“漕运安全关乎军需,请都监派兵协防可疑水道”的建议,他保持着沉默。

“李副使,州府兵与团练各有职司。漕运护航,自有漕司规制。若无明确匪情或上官调令,本官无权擅动。”他终是开口。

李棠春早有所料,转而道:“陈都监所言极是。只是近来漕船屡有‘意外’,恐非天灾。本官听闻,都监素来秉公执法,最恶宵小之辈祸乱地方。若查明果真有人借漕运之名,行不法之事,都监可愿维护法纪,弹压不轨?”

陈鹭抬起眼皮,看了李棠春一眼。“维护法纪,乃分内之事。若有实证,依律法条陈上来,该本官出手时,自不会袖手。”

李棠春自是听明白了这话。虽留有余地,但也划清了界限,陈鹭不愿参与派系倾轧。但这已是目前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只要陈鹭保持中立,不偏袒蒋汉勾结的团练副使,他的压力就能减轻大半。

送走陈鹭后,李棠春立刻收到言幼微送来的消息。私改水闸,秘密运送石料,这背后隐藏的东西,恐怕比贪墨漕银更加惊人。

“传令下去,调三班精干人手,十二时辰盯死废弃老水驿并关联河段。七日内,本官要看到黑篷船往来规律和料石去向的明细呈报。记住,宁可跟丢,不可惊蛇。”

言幼微从容瞧着身旁这位副使和苏州通判的博弈。

如今,蒋汉已形同笼中困兽。李棠春虽未直取胥江仓,但那无休止的核查与党羽的接连失势,如钝刀子割肉让蒋汉动弹不得。蒋汉若再拿不出脱身之法,被当作弃子清算便是他唯一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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