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言幼微再次前往城郊村落复诊。
这一次她格外警惕,不仅换了男装,还特意绕了远路。然而,就在她行至一段偏僻林间小道时,前方有四名手持棍棒面色凶狠的男子,在四处张望着。
她转身躲至一棵老树后,忽而想起这片林子不远有一处猎户设置的捕兽陷阱区域。
于是,言幼微蹑手蹑脚地后退着,当不慎踩到枯枝发出声响时,转身便跑。虽与那二人留有一定距离,但她优势不在体力,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呼喝声越来越近。
跑了一会儿,她故意放慢脚步,引着追兵向那片区域靠近。
就在一人几乎要抓住她后襟的瞬间,她用尽力气向侧前方一跃,同时惊呼一声,似是被什么绊倒。
那几人不疑有他,大步追上,脚下却骤然一空!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几人的腿已被隐藏在落叶下的铁夹死死夹住。
最后跟上的人见状,停住脚步,面露惊疑。言幼微回头,扬手洒了一包雄黄粉,惊得那人连退几步。她趁机向林子外跑去,身后传来愤怒的吼叫和同伴帮忙的混乱声响。
当她终于踉跄着跑出林子,看到远处官道的轮廓时,浑身已被汗浸透,力气也几乎耗尽。她靠在古树上,大口喘息,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蒋汉,他果然狗急跳墙了。
此时已至黄昏,这回城路途遥远,此时再往回赶已不安全。休息片刻,她勉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发髻,确定无人跟踪后,去了与李棠春一处约定的联络点——
一间香火冷清的小道观。
她绕至观后一株老槐树下,取下簪子,在树枝悬挂的青玉环上“叮、叮、叮”连敲三声,其声清冽。不远处槐树梢头,一道青影冲天而起,直掠向漕司衙门的方向。
此鸽并非普通信鸽,而是塞北秋白鸽,由李棠春以秘法驯养,平日便于观内高树上警戒。他告诉她,若遇袭急需一见,便在这青玉环上敲击三声。
不过一个时辰,李棠春便带着人马赶来了道观。当他看到衣袖被树枝划破的言幼微时,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
言幼微抬眼,眸中是一片沉静的冰湖,不见惊惶,只有冷凝的警惕。
她将城外林间遇袭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并推测对方目标明确,非普通盗匪。
李棠春思量着关键信息,蒋汉此举,竟将灭口的目标瞄向了他身边之人,还是他名义上未过门的夫人。
“你不能再单独行动。蒋汉既已动手,一次不成,必有后招。你的医术和探听能力尚有价值,折损在此,于盟约无益。”他的口吻不带商榷。
“李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她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既出招,我们便接招,但不能按他的节奏。你遇袭之事,正好借题发挥,但也需谨防这是调虎离山。”
他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明日,我会行文府衙与团练使司,斥责城郊治安,要求严查。此举意在施压,也让蒋汉不敢再轻易妄动。你所带来的黑篷船线索,需重点追踪。”
言幼微应声说了句“好”,又补充道:“蒋汉背后是陈伸玉,苏州的贪墨,根源在杭州。若不能触及根本,即便拿下蒋汉,也不过是断其枝叶,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新的代理人。”
他走到言幼微面前,递过一张小小的、折叠整齐的桑皮纸:“此乃蒋汉可能暗通款曲之所。你熟悉机关药理,设法潜入验看形迹。”
“记住,只求证,莫取物。一旦惊蛇,恐其毁证遁走。”
她将桑皮纸收好,“我会设法查探。”
李棠春的谨慎令她有些意外,但也认同。敌人既警觉,若贸然出手,实在不明智。
他补充道:“还有,太湖水域广阔,黑篷船线索指向那里,必有接应之处。我会加派人手沿太湖岸线秘密探查,尤其是废弃码头、渔村等地。你若有空,可回想令尊遗留之物,有无与太湖相关的特别提示。”
言幼微立刻想起紫檀镇纸上的标记,但没有同他透露更多,只回道“我明白”。
没几日,李棠春的公文果然引发了一些波澜,但效果似乎有限。与此同时,府衙和团练使司都做出了姿态,加强了城郊巡逻,但查办“匪徒”一事却进展缓慢,最终只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地痞顶罪,草草结案。
而言幼微在李棠春派出的两名好手暗中护卫下,开始对桑皮纸上的地点进行谨慎排查。前两处并无收获。第三处,一家名为“文墨斋”的书画铺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设法接近,甚至冒险在夜间进行了一次外围探查,发现铺子后院看守严密,锁具特殊。但她谨记李棠春的告诫,没有尝试潜入,只将情况回报。
“文墨斋的东家是蒋汉的远亲。”他说。
李棠春走回案后,重新铺开那张桑皮纸,“文墨斋的确是可能的藏账之处,所以守卫异常森严。”
“正因守卫森严,才更显心虚。必须尽快确认。”她坚定说道。
李棠春抬眸看她,烛光在他眼里跳跃。“你想如何?”
“近期便是机会。我需要文墨斋确切的布局,尤其是东家书房的位置与可能的密室机关。”
“不。”他打断她,“蒋汉既出手接连灭口,此时必起了警惕,此时强取不可取。”
思考片刻,他抬头一笑:“既然他们想掩盖,我们就让他们自己动起来。”
第二日,安济坊后院,言幼微与周饴对坐在小泥炉前,焙制新茶。新采的茶芽在陶锅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茶香一丝丝驱逐着草药香。
七月的苏州,到处都汪着一层水汽,黏腻腻的。
周饴执扇,小心控制着火候,目光却不时掠过有些走神的言幼微。他搁下扇子,将一包焙好的新茶推过去。
“菊蕊茶最是清心。”他温和说道,这份贴心如午后掠过荷塘的风。
“若有烦难,我和陈沅始终在此。”
言幼微捻起几片干涸的菊蕊,看着它们在盏中重新舒展开,指尖传来暖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万语如鲠在喉,终是默然。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围炉煮茶的娴静,二人回头,竟是坊内的小药童。
小药童抱着一叠旧衣裳,像只雀儿般凑到言幼微跟前,从中抽出一件夏裳抖开。
“砚青姐姐你瞧,这是居养院发下的抚恤衣裳,说是官家夫人们善心捐的。这件料子顶好,只不过在库中存得年岁久了,颜色有些旧了。”
小药童比划着身量,语气里全然是见到好料子的欢喜。
言幼微拂过衫上那繁复紧密的“簇四金雕”纹样,以及露出一角的唯有禁中才见的“鹿胎”紫绫裙,若有所思。
那分明是官家赏赐宰辅有功之臣的御物,此刻却出现于一位通判夫人的衫间,想必是因褪了颜色被无意混入了其余旧裳中。
“这纹样倒是别致。”她轻轻捻起衣摆一角,与周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周饴会意。
逾制。
她讽刺地打量着眼前的夏裳。蒋汉夫人的旧衣,还真是令她惊喜。
小药童犹自不觉,还在絮叨:“……那位蒋夫人,听说近日常往府衙跑,捐衣施药的,博了好大善名呢……”
言幼微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宛如只是欣赏了一件寻常旧物。
“确是善举。”她看向小药童,“这衣裳,你从何处得来?”
“就是前头王婆那儿,她女儿病了,领了这衣裳却舍不得穿,我拿好些粗布与药材才换来的。”小药童快言快语,犹豫片刻后说:“砚青姐姐若喜欢,便给你……”
“不必。”言幼微打断她,目光沉静如水,“既是你喜欢换来的,留着便是。只是这颜色纹样,莫要轻易穿出去。”
小药童似懂非懂,乖巧地点点头。
青金石,逾制的服饰……原来,蒋汉的贪婪与野心,早已浸透在这些不起眼的日常丝缕之中。他既敢将这等犯忌之物随意处置,那更见不得光的,譬如那些原石,又会交由何处?
翌日清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漕司衙门前便已集结起一队青服皂靴的衙役。水火棍杵地的声音沉闷齐整,由巡检何川领着,径直奔向城西的锦绣庄“想容阁”。
日头正好,锦绣庄门前车马原本络绎不绝。忽见这阵仗,路人与客商皆驻足,引颈观望。
“想容阁”伙计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下意识地要掩门,却被两名衙役抢先一步,左右抵住门扇,再也合不拢。
“漕司办案,闲杂退避!”
何川凛声开口,一步跨过“想容阁”门槛。
店内正挑选布料的几位女客惊得低呼,由丫鬟护着匆匆避到一旁。绫罗绸缎原本流光溢彩,此刻在官差青灰色的服色映衬下,像吓的失了颜色。
账房先生捧着几大本账册,抬头看见何川目光凛然,手开始抖。何川随手抽过一本,指尖划过墨迹,目光如鹰隼。
另有一队衙役直入后堂库房,翻检货品,丈量布匹,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匹苏绣,入库记录是三十尺,为何实际不足二十八?”
“去年采买官中用度的杭锦,单价为何高出市价三成?”
……
何川一句接一句的质问,字字砸在管事和账房先生的心头。那管事额角沁出冷汗,支吾着,眼神闪烁,不时瞟向通往内院的方向。
“想容阁”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潮水。
“瞧见没,那是蒋夫人娘家的产业!”
“李大人这是动真格的了!”
“我就说嘛,这般排场,底子哪能干净……”
……
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乘着这燥热的夏风,从城西飞向城东,从市井传入深宅。
此刻的蒋汉府内,管家急匆匆禀报:“老爷,不好了!那李大人冲着夫人的想容阁去了!”
蒋汉先是一惊,随即咬牙说道:“他突然查想容阁作甚?”
管家哪知缘由,只低头,冷汗直流。
蒋汉狠厉说道:“管他真假!想容阁的账目虽也经不起细查,但终究不是要害。传话下去,文墨斋和胥江仓的人手,一个不准动!再调些得力的人,去看着其他铺子。绝不能让他找到由头,牵连到夫人,再查到老夫头上!”
不过一个时辰,就连安济坊内的众人,也隐约听到了外间的议论。
言幼微停下捣药,药杵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她凭窗远眺,目光似已越过眼前高墙,望见了绸缎庄门前的车马尘烟,亦望见了蒋汉府邸内的措手不及。
陈沅在一旁整理着她捣好的药草,轻声嘟囔:“你的李大人,查个绸缎庄,闹得满城风雨。”
言幼微垂眸,看着钵中逐渐成粉的药材,微微一笑。
当夜别院里,李棠春与言幼微对坐案前。
食案中央摆着一碗绿豆甘草粥,几碟小菜环绕:一碟润腊肉,一碟芥辣瓜,另有一品晶莹的麻腐井并一尾新煎的鲜煿鱼。
她面前的水晶盘中,还盛着几枚冰镇过的林檎果,为这别院夏夜带来一丝清凉。
言幼微搅动着甘草粥,开口:“听闻今日漕司兵马,将想容阁围了?”
李棠春夹了一箸鱼肉,闻言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动静不小。”她又道。
“嗯。”
“蒋汉怕是气得不轻。”
“嗯。”
言幼微放下勺柄,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似感受到她长久的注视,李棠春有些疑惑地抬眼。
“大人查抄得这般干净,是不打算给苏州城的官眷们留条活路?”她问。他竟听出了一丝难得的揶揄。
“看什么?”他问。
“在看…是苏州的漕务更重,还是说大人天生便如此惜字如金,吝于对人多言?”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李棠春终于放下了筷子,身体向后靠向椅背。
“话多,易出错。”他看着她,从素净的发髻到纤细的脖颈,最后回到她含水的眼睛。
“你若缺衣,”他继续开口,声音竟比方才哑了几分,“何必舍近求远。想要什么料子,明日让绸缎庄的人直接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
她一怔,万没料到他会顺着她的话接上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恰在此时,端着菜入内的婢女听见了只言片语,立马禀报:“大人,若要采买衣料,奴婢知道城南有家……”
“去添壶新茶。”李棠春开口打断。
婢女噤声,连忙提壶出去。
言幼微看着李棠春那八风不动的脸,再看向婢女匆忙离去的背影,悄悄泛起一抹浅笑。
李棠春正捕捉到那笑意,垂下眼眸,重新执起竹箸,道:
“一件衣裳,乱了蒋汉心神,值得。”
她回:“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去多做几条裙子,一条乱苏州,一条惑杭州。”
他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后认真说道:
“看中什么,记我账上便是。苏绣杭锦,随你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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