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条消息从漕司内迅速飞到了苏州各府衙内:漕司已掌握关键线索,不日将再次彻查胥江仓及关联商铺,重点便是账目。
当夜,文墨斋便增加了一成守卫,还有陌生面孔频繁出入。同时,李棠春安排在胥江仓的眼线回报仓内夜间有异动,似乎在清理什么东西。
言幼微则根据李棠春提供的关于太湖沿岸可疑点的初步排查结果,结合紫檀镇纸上的舆图,将注意力锁定在了几处可能性最大的区域。
这番轰轰烈烈的整查,让蒋汉一党坐立难安,也让苏州官场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间派,心思活络起来。
漕司内部,几位原本对李棠春阳奉阴违的佐贰官,态度明显软化,呈报公文时腰弯得更低,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原本与蒋汉走得近的一些人,则开始称病告假,或是寻由头外出公干,试图远离漩涡中心。
蒋汉府邸,气氛压抑如暴雨前的闷雷。书房内,蒋汉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对着面前大气不敢出的管家低吼:“废物!都是废物!李棠春短短时间内如何能查到文墨斋?!”
管家战战兢兢:“老爷,会不会是……聂金来之前酒后失言,漏了风声?或者,是那晚袭击李夫人失手,留下了把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蒋汉烦躁地挥手,“李棠春这是要逼死我!他不敢直接动胥江仓,就用这种阴招!文墨斋里的东西必须尽快转移!还有胥江仓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也要处理干净!”
“可是老爷,现在外面盯得紧,尤其是文墨斋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怕是李棠春的人……”
“那就走水路!趁着夜色从后门河道走,装成运垃圾的船。胥江仓那边,让咱们的人扮成修补仓房的工匠,把东西混在材料里运出来!”
这一晚,李棠春照例收到了赵铭的来报。
“大人,文墨斋夜间有小型货船出入,看似运送废弃纸张,但吃水颇深。胥江仓确有携带物料的工匠进出,部分车辆离开仓区后,转向了东南方向的荒滩。”
李棠春目光落在地图上一处无名之地,开口:“跟住了?”
“跟住了。车入了那片废弃的砖窑厂区,外围有暗哨,我们的人在三里外的高地瞭望。车进去后一个时辰方出,空车而返。”赵铭顿了顿,“那厂区不似完全废弃,隐约可见人影巡逻。”
李棠春目光掠过一旁静立烹茶的言幼微,“东南荒滩,临近胥江支流,水路陆路皆便,确是藏匿的好去处。
言幼微提着壶,沸水冲入茶盏,激起白雾氤氲。“大人是怀疑,那并非砖窑?”
“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李棠春收回目光,吩咐赵铭:“继续盯但不要拦截,看看这些东西最终会流向何处,尤其是通往太湖的水道。”
赵铭退下后,堂内只剩二人。李棠春收起了地图,自语了一句:“呵,这假消息刚放出去,他们就坐不住了。”
第二日恰逢休沐,言幼微带着李棠春提供的关于太湖沿岸几处可疑地点的信息,再次悄然出城。
这一次,李棠春为她派来了两名护卫,均是追踪与反追踪的好手:一人代号“影七”,擅潜行匿踪;另一人代号“影九”,通晓江湖门道,水性极佳。三人扮作采药人,沿着太湖岸线细细查探。
紫檀镇纸上的微缩舆图,在她脑海中不断与实地景物对照。有几处标记指向的是早已荒废的渔村或小型码头,杂草丛生,似无异常。但有一处,却标记在一片芦苇荡深处。
“姑娘,前面水浅船难行,偶尔有打渔的小舢板进去。”影九指着那片茫茫芦苇说道,“但附近渔民说,近来夜间有平底快船出入,不是渔船,速度很快,也不点灯。”
言幼微精神一振:“能想办法进去看看吗?”
影九看了看天色:“白天太显眼,等到入夜,我弄条小舟带姑娘和影七一同进去。”
子时刚过,一叶无篷小舟快速驶入了茂密到透不过风的芦苇荡。影九操桨技术极佳,小舟在狭窄的水道中穿行。影七伏在船头,警惕扫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行了约莫一炷香,前方出现了一小片被芦苇环绕的隐蔽水域。朦胧月光下,水边依着山势建有几座废弃的砖石建筑,没有半点灯火,内外都透着诡异。
“就是这里,那些快船就停靠在那边石阶旁。”影九压低声音
言幼微仔细观察着那几座建筑,发现在靠水最近的一处,那建筑的形制颇为奇特,不像寻常民居或仓库,墙体厚实,似乎还带有类似水闸的构造痕迹。
她心中一动,父亲镇纸上的标记,似乎正与这处建筑的方位隐隐契合。
“靠过去,近些看看。”她轻声道。
小舟缓缓靠近。离建筑越近,越能感受到其中的沉寂与诡异。离得足够近时,言幼微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混着水汽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
就在小舟即将靠上石阶时,影七突然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里面有动静!”
三人立刻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果然这座看似废弃的建筑内部,传来金属摩擦的“咯吱”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这废弃的建筑里,深夜竟有人活动!
言幼微与影九、影七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默契地将小舟退回芦苇丛阴影中,决定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建筑内的声响时断时续。约莫过了一刻钟,就在言幼微动摇是否要冒险再靠近一些时,建筑面向水域侧伪装成石壁的一扇暗门,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一道人影从里面闪出,熟练地跳上系在石阶旁的一条小艇,解着缆绳。
那人的身影在暗淡月光下有些模糊,但言幼微还是看清了七七八八——此人身材精干,穿着深色水靠,腰间似乎别着分水刺一类的兵器。
那人未急着划船离开,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安全后才俯身从船舱里搬起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箱,小心地放回暗门之内,随后暗门再次无声关闭。
小艇则很快消失在芦苇荡的另一条水道中。
言幼微心中疑云大起,低声问:“影九,能跟上那条小艇吗?”
影九面露难色:“姑娘,对方是熟手,走的水道也刁钻。夜间跟踪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我看那人身手,不像是普通角色。”
她知他说得有理,强压下一探究竟的冲动,最终道:“我们先撤,记住这个地方和那人的特征。”
三人所在的小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芦苇荡。回程的路上,言幼微思绪纷乱。
这处据点与苏州那批秘密运输的石料,还有父亲留下的镇纸,究竟有何关联?
八月初,夏秋之交,太湖流域湿热交蒸。
漕运上连日的低气压让人心头都像压着一块湿布,喘不过气来。苏州各府衙的气氛,便如这天气一般,黏稠而压抑。
漕司对胥江仓及关联账目的核查并未停止,反而因几处“新发现”的疑点,查得更加细致入微。李棠春连环的举措如一把钝刀,反复割着蒋汉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借着整顿漕运秩序、保障夏粮北运的名义,频繁与苏州府衙、甚至越过蒋汉直接与下面几个关键的县令接触,不动声色地瓦解着蒋汉经营多年的关系网。
蒋汉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缠得越紧。
这一日,漕司衙门的议事厅内,茶香氤氲,却掩不住暗地里在流动的什么。
蒋汉捧着茶盏,面上带着三分笑意:“李大人,漕粮改道之事,下官以为还当慎重。团练使司那边也递了话,说新河道临近驻军演武场,恐生不便。”
话落,几个原本就对李棠春这位新官心存疑虑的属官,闻言也暗暗交换眼色。
李棠春执起青瓷茶壶,缓缓为蒋汉续上半盏。水声潺潺间,他头也不抬:“蒋大人忧心军务,其情可嘉。不过……”
他放下茶壶,目光平静如深潭:“枢密院上月批文,漕运新渠沿线三里不得设防,此事本官已与都指挥使当面议定。蒋大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令婿——他就在都指挥使帐下做书记官,应当知晓。”
蒋汉端茶的手一僵。
不过旬日,蒋汉又在漕司内部掀起风浪。他暗中串联了几个不得志的属官,以“体恤民力”为由,联名上书质疑加派巡河夫役的章程。
这日,漕司衙门,二堂议事。堂内檀香袅袅,几位官员分坐两侧。
蒋汉手捧一份联名文书,高声说道:“李大人,加派巡河夫役一事牵涉甚广。这是几位同僚与沿河乡绅的陈情,皆言如今农事正忙,恐过度征调伤了民力根本啊。”
李棠春只抬眼淡淡一扫那文书。侍立在旁的顾衣上前过文书,放在了案角一摞待办公文的最上方。
他道:“蒋通判体恤民情,其心可嘉。正巧,本官昨日接到御史台转来的文书,提及今岁江南西路上供的粮帛,数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他话音一顿,堂内骤然安静,蒋汉脸上的从容有些挂不住。
李棠春继续冷声说道:“既如此,便有劳蒋通判,即日起赴各县粮仓,亲自督检核验,务求账实相符。此事关乎国赋,想来比巡河征夫更为紧要。”
“李大人!下官司职刑名漕运,这钱粮之事……”蒋汉急道。
“皆是公务。”李棠春打断他,“本官奉旨总理漕运及关联事宜。查验沿途仓储,以防亏空影响漕粮征调,正在此关联事宜之列。蒋通判可是觉得此差不妥?”
那句“奉旨”与“总理”,轻轻巧巧,落在在场之人耳里却重若千钧。
蒋汉脸色白了又青,最终在李棠春沉静如水的注视下,颓然躬身:“下官遵命。”
于是,蒋汉被安排了赴县衙巡查粮仓的差事,整整一月不得回城。
而那两个跳得最凶的属官,一个被调去整理十年陈档,另一个则派去巡视最偏远的河道。
自此,漕司上下都看清了一个事实——
这位年轻的漕司副使,从来不是只会讲经论的文弱书生。他翻云覆雨的手段,比那些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吏,还要老辣三分。
这一日,空中积压了数日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一声雷响过后,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得漕司衙门的青瓦噼啪作响。
言幼微坐在李棠春书房隔壁的小间里,这里是李棠春特意为她开的专门处理药草之处。她正低头分拣着几味新送来的药材,窗外频响的雷声让她有些分神。
雨幕中,一身夜行衣湿透的影七敲响了房门,入内向李棠春禀报:
“大人,盯梢文墨斋的人发现,半个时辰前有一辆打着‘永丰粮行’标记的马车,从后门运走了几只沉重的箱子,没去砖窑厂,而是出了胥门沿官道往吴江方向去了。”
“吴江?”李棠春目光一凝。吴江可谓太湖门户,水网密布。
“可有人跟上?”
“影九带人跟上去了。但雨势太大,追踪困难。属下已查过,永丰粮行的东家,是蒋汉夫人的表亲。”
李棠春走到窗前,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窗棂蜿蜒流下,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蛇。
“蒋汉这是想借大雨掩护浑水摸鱼,将最紧要的东西直接送出去。吴江看来是要走太湖水路了。”
他下令道:“让我们在吴江码头的人动起来,严密监视所有与永丰粮行有关的船只和人员,依然只盯不动。”
他需要知道,蒋汉在走投无路时,会选择向谁求援,又将罪证送往何处。
影七领命,再次潜入雨幕。
言幼微闻言,想起了那夜太湖芦苇荡中神秘的建筑和穿水靠的身影。于是放下药材走到小间门口,恰好与转身的李棠春目光相遇。
她轻声道:“吴江方向...会不会与我们在太湖边发现的那个据点有关?”
“极有可能。”李棠春走回书案后坐下,“蒋汉贪墨的最终受益者是陈伸玉,而陈伸玉的核心在杭州。苏州的物证无论账册还是其他,最终大概率会流向杭州,或是某个连接杭州与北地的中转点。”
“太湖,便是这个中转点的最佳掩护。”
他看向她:“那太湖边的砖窑厂内,烧制的只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虽未明说,但二人心照不宣,加工的必然与那批“特殊石料”脱不了干系。
言幼微默然。那张贴身收着的紫檀镇纸指向了太湖;蒋汉秘密运送的石料,也汇入太湖;如今蒋汉转移罪证,也选择了太湖方向。
一切线索,都缠绕在那片烟波浩渺的水域。
“我需要再探一次那座建筑。上次只是外围观察,这一次我得进去。”她突然道。
李棠春皱眉:“太冒险。那地方既然有人夜间活动,守卫定然不弱。而且经此一事,对方只会更加警惕。”
她分析道:“正因为他们可能因蒋汉的异动而加强戒备,或许反而会露出破绽。而且我有一种感觉,那里面或许有关于我父亲下落的线索。”
他凝视她片刻,最终让步。“等影九从吴江传回消息,弄清对方接应路线和可能的防备后,再定周详计划。届时,我会让影七和影九全力配合你。”
言幼微点了点头:“好。”
他没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案上未尽的公文上。她亦转身离去,裙裾拂过门槛时,却听见他的声音自身后再度传来:
“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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