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城北梨花巷

第二日,几顶青布小轿晃悠悠出了苏州府衙,书吏捧着簿册,以“核查田庄赋税”之名,出现在了城北那片宅院附近的庄子里,闹出的动静足够让某些暗处的眼睛看见。

一个头覆蓝布巾的卖线锦娘子挎着竹篮,出现在了城北目标院落外的梨花巷。她的叫卖声清亮婉转,带着市井气息:

“上好的杭线苏锦,颜色鲜亮,给娘子小姐们裁新衣嘞——”

言幼微微垂着头,蓝布巾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带着寒意的杏眼。她不急不缓地走着,假装整理篮中丝线,实则丈量着那朱漆小门每一次开启闭合。

这儿时不时有仆从抬着蒙着细纱的食盒送入府内,或是小丫鬟提着时鲜瓜果碎步而出,也有负责采买的婆子与挑担的货郎在角门讨价还价。

各色人等,步履匆匆,皆在言幼微心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一连两日,言幼微都出现在这,风雨无阻,连那看门的恶犬都不再对她狂吠。终于这一日,她锁定了一个身形佝偂的老仆。

这老仆每日天光微亮时准时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只沉甸甸的柳条簸箕,然后将里头攒了一日的炉灰倒在巷尾那个固定的脏角落。

那炉灰的颜色不是寻常灶火燃尽后的暗黑,像是掺入了某种矿物质的灰白。她在阴影处不动声色地记下。

第三日清晨,那老仆再次准时出现,完成了他日复一日的倾倒。就在他转身,佝偂的背影即将没入角门的刹那——

“哎哟!”

那卖线锦的娘子似乎被湿滑的青苔绊了一下,惊呼声中怀里的竹篮脱手,五颜六色的线团“哗啦”一下滚落满地,有几团滴溜溜地滚到了老仆的脚边。

老仆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弯腰,伸出那双连指甲缝里都嵌着同色灰垢的手,想去帮忙拾捡。

“对不住,对不住老丈!”言幼微语带惊慌,已抢先一步稳住身形,疾步上前。

她一手去接老仆递来的线团,另一只手的指尖则飞速从他沾满灰末的粗布袖口一拂而过,一股细微却异常辛辣的触感传来。这味道很快便消散了,与她那夜在废弃砖窑外嗅到的煅烧青金石的气味悍然重合。

“不碍事,不碍事。”老仆摆摆手,转身进了角门。

言幼微蹲在地上,耐心地将一个个散落的线团拾回篮中。

当夜,巷弄深处,只余几声遥远的犬吠。

那老仆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怀里抱着一个更为鼓囊的布袋,蹒跚地走向巷尾。他刚拐过堆放杂物的拐角,一道黑影便自屋檐无声掠下。

赵铭的动作快得带了残影,一手如铁钳般捂住老仆的口鼻,断绝其所有声息,另一只手则重击其后颈。

老仆连哼都未曾哼出一声,便软软瘫倒。

赵铭半秒未停,麻利地将老仆拖入旁边废弃柴垛的阴影深处,搜查其全身,然后将目光锁定在那个沉甸甸的布袋上。

他解开系绳,一股混合着灶灰与那种特殊辛辣气味的尘埃扑面而来。赵铭眉头未皱半分,伸手探入灰烬之中仔细摸索,很快便触到几个被用力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一一拣出,打开后勉强看清这几张纸页残片上的墨迹,纸张边缘还带着焦黑痕迹。

赵铭将纸团小心纳入怀中,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老仆,随后将那袋被翻检过的灰烬包重新扎好,身形便融入夜色。

当天夜里,李棠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残破的纸页在案上铺开。上面记录的是一批批“特制耐火砖”的往来数目,接收地标注着潦草的“杭肆”二字。

那笔迹,倒是与砖窑搜出的假账核心部分如出一辙。

“好一个蒋汉。将真账拆骨分肉,最要命的部分竟藏在最不可能被查的温柔乡,当作引火废纸。”李棠春的话语里只余一片冰冷的了然。

三日后,晨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透,将漕司衙门案头青瓷笔洗的影子拉得细长。李棠春执笔蘸墨时,能看见自己呵出的淡淡白气在光里缓缓消散。

衙门外的言幼微绕至西侧一小门,恰逢曾因腹疾受她诊治的老吏当值。老吏见她前来,微微一怔。

“劳烦通传,”她递上一包药材,声音放得极低,“前日李大人微恙,特来送上调理药汤。”

老吏立刻堆起恭敬的笑意,压低声音:“少夫人既是要紧事,何须在此苦等。书房就在二进院东侧,您直接过去便是。大人若问起,自有小人分说。”

言幼微依言缓步穿过回廊,方至书房外阶下,恰逢侍从端着茶盘推门而入。门扉开合间,李棠春清冷的声音便从内里传出来:

“……密符章程既定,三日后便须张榜推行。各仓黄册务必在此前悉数核校完毕。凡有账目含混、支领不清者,该管吏员即刻锁拿,不得延误。”

她立时收住脚步,侧身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见书房内李棠春端坐案后,漕司几位要员皆垂首恭立,满室只闻他沉静的声音与茶盏轻碰的脆响。

李棠春的书案上,案左文牍积案,案右竟展着数把巨幅折扇,形如孔雀开屏。扇面非纸非绢,乃厚韧羊皮制成,其上墨迹蜿蜒,绘满奇诡符形。

言幼微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原来他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谋划这般举措。

漕司新上任的徐判官坐在下首,胖圆的脸上堆着笑:“大人,所有在册经纪的密符皆已登记造册,成扇在此。只是…此法虽好,现今漕务冗杂,唯恐那些粗鄙经纪,难堪其任呐。”

李棠春正拿起其中一把扇子细细端详,闻言头也未抬,只看着羊皮扇面上一个状如草绳的符号。

“徐判官是觉得,本官此法,多此一举?”他回道。

“下官不敢!”徐判官忙起身,“大人锐意革新,下官佩服。只是担心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反倒辜负了大人的苦心。”

李棠春将羊皮扇往案上沉沉一按,拾目看他,眸光静若寒潭:“欲成事者,不惧下吏阳奉阴违,唯忧上峰心不在漕。施行不力是为吏弊。法度良窳,试之方知。”

徐判官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大人说的是。”

这时,顾衣引着三个人走了进来。三人皆穿着半旧不新的棉布袍子,手脚粗大,面色拘谨。一进到这漕司二堂,三人顿时放轻了呼吸。

“大人,这便是新补录的三名军粮经纪。”顾衣禀道。

李棠春目光扫过三人,没有回应,反而重新拿起那柄密符扇,目光扫过堂下众官道:

“诸位且看,这符形首尾勾连,威而不露,像不像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蛰伏待机。”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衣料窸窣声。专司文书往来的年轻主簿困惑地睁大眼睛,徐判官则盯着那曲折的符形,打量着誊写的笔画;掌理钱谷的司仓参军则眯起眼,在心底盘算着这般符印若用在各仓账册上,该如何核验。

几人越看越觉得那扭曲的符形还真有一股森然欲扑的猛兽之气。

李棠春徐徐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扇子,缓缓说道:

“创制此符时,本官便想着——漕务积重,非一日之寒。疾风骤雨,往往徒劳。此符如同秋风,且看它能扫清几许落叶。”

他这才转向那三名新来的经纪,声音缓和了些:“不必紧张。召你们来,是告知规矩。密符之法,重在‘密’与‘责’。符形由你们自定,或依姓名,或依喜好,或依乡俗,旁人无需看懂,但需独一无二。”

“每一笔,都代表着你们的身家信誉。画下去,这袋粮的好坏,就系于你们一身。做得好,赏格照旧。出了差池,本官亦会按符追究,绝不姑息。”

“是,是,小人明白。”三人连忙躬身应道。

“去吧,明日开始,按规矩办事。”

三人退下后,李棠春对徐判官道:“规矩立下了,往后便按规矩来。无论是谁经手的粮食,符在,责便在。”

徐判官连连称是,又禀报了几件杂务,几人方才一同告辞。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几位官员躬身退了出来。为首的主簿还在琢磨那“大虫”符印,一抬头,恰看见在廊下偷听的言幼微。

他猛地刹住脚步,后面正捻着胡须沉思的司仓参军便直直撞了上来,徐判官更是收势不及,三人险些叠作一团。

言幼微尴尬地笑了笑。

“夫人!”徐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拱手作揖,动作大得差点把身旁同僚的官帽扫落。

司仓参军赶紧站稳,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如面临一道需要核验的复杂公文,紧张得连标准的客套笑都挤不出来。

那最年轻的书吏更是面红耳赤,目光在言幼微和李棠春紧闭的书房门之间慌乱游移,憋了半天,只结结巴巴道:“大大大人……还在里头……”

一时间,拱手作揖的、低头查扣的、眼神乱飞的,几位在堂上还算稳重的官员,此刻在“副使聘妻”这个“难题”面前,竟比面对那吊睛白额大虫还要无措几分。

言幼微看着眼前这番忙乱的景象,压住笑意,微微颔首。

直到三人脚步凌乱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徐判官压得极低的声音还是随风飘了回来:

“快走快走……李大人这‘大虫’还没发威,可别先惊扰了……”

书房内只剩下李棠春与顾衣,言幼微进了书房。

顾衣看清是言幼微,才低声道:“大人,新补的三人中,只有那个符形带三角的是我们的人。另外两个背景干净,但与徐判官似乎有些远亲。”

李棠春“嗯”了一声,并不意外。他合上那柄巨大的密符扇,发出轻微的“啪”声。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池莲叶缸。

“水至清则无鱼。把水搅得浑些,让他们觉得这也不过是场换汤不换药的旧戏,他们才肯登台。”他忽然开口。

顾衣沉默片刻,言幼微却是接话:“只怕他们未必按大人的戏本子唱。”

李棠春转过身来看向她,话里带着一丝冷意:“无妨。他们唱他们的,我们布我们的。只要这符画下去,痕迹就留下了。很多时候,痕迹本身,就是罪证。”

半月有余,李棠春所推的“密符制”已如春雨渗入漕运诸环节。

码头之上的景象与往日已有了不同。那一袋袋堆积如山的漕粮之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用炭条匆匆画就的奇特符号,格外惹人注目。

有的似鸟非鸟,带着一撇尖锐的喙;有的如虫非虫,盘着几道曲折的尾;更有甚者只是几个全无意义的墨点勾连,不知何意。

起初,只是几个眼尖的脚夫在歇脚时窃窃私语。

“瞧见没?三号仓那些袋子上,都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王八!”

“你那王八算啥?看这边,活脱脱一只没画完的蚂蚱!”

于是,好奇如同江面波纹迅速荡开。无论是装船的、扛包的或是记档的人员,无不趁着督吏不注意的间隙,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些前所未见的符号。

有老成的仓夫皱着眉头,咂摸着嘴:“搞什么名堂?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又来个新老爷瞎折腾?”

也有机灵的年轻力巴揣测:“我看呐,这新的记号,是省得咱搬错了地方!”

这日,言幼微再次来到码头为几名中暑的民夫施针,一阵人群的骚动引得她抬头望去,原是李棠春在几名属官簇拥下巡视。

见这仗势,一名刚画完符的军粮经纪放下炭笔,退到一旁。那粮袋上的符号,正是那夜言幼微在二堂看到的由三角形嵌套的复杂图案。

李棠春脚步未停,像掠过无数其他粮袋一样掠过那只粮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名低着头的经纪。

一切,都像是这漕司衙门巡检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日。只有言幼微注意到,李棠春经过那只粮袋时,他背在身后的手在空气中轻轻点了一下,看似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言幼微知道,那不是。

文中孔雀扇的原型是[军粮经纪密符扇],扇子正反两面分别绘有符号,由最初担任军粮经纪的人员按照自家想法或混名绰号而创制,是他们的身份标识。这套密符既保密又安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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