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砖窑瓦厂的秘密

船队平稳地行驶在胥江上,窗外天光渐亮,水鸟啼鸣。

傍晚时分,船队靠岸补给。言幼微睁眼回到别院时,已是灯火通明。

她站在书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李棠春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心想,大概他也没想到她能活着回来吧。

“回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言幼微走到书案前,将那个沉甸甸沾着些许干涸淤泥的铁盒,轻轻放在桌上。

她直视他:“取回了这个,但我能力有限,无法打开。”

李棠春的视线扫过铁盒,又重新看向她,带着笑意挑眉说道:“过程看来,不甚顺利。”

“托大人的福,死里逃生。”

他的反应,让她涌起了一股无名火,语气不自觉的带上了讥诮,“还得多谢那位恰好路过的义士。”

她想试探,那个出手相救的女人是否是他的授意。

李棠春没有接过话茬,走到案后坐了下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可知是谁要杀你?”

“箭矢制式普通,杀手口风极严,未能留下活口。不过,有人提醒民女,想要我命的人,不止一波。”

李棠春动作停住,抬眸:“谁提醒的你?”

“她蒙着面,似乎对芦苇荡极为熟悉,也对大人的船队行程了如指掌。”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烛火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良久,李棠春忽然轻笑一声,道:“这苏州的水,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他这才拿起那铁盒,仔细端详着封口的铁水,随后放下铁盒,静默地审度她片刻说道:“是我低估了你。”

这算不上夸赞的“夸赞”,让言幼微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她在他眼中,始终是一枚好用但需要时刻敲打的棋子。

“接下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物?”她问。

李棠春指尖拂过铁盒,说:“既然有人不想让你拿到它,那我们就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好好休息。接下来的戏,还需要你这位‘主角’,继续唱下去。”

第二日,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言幼微,照常出现在了安济坊。

今日的她,无比的沉默。

周饴看到她心神不属,默默为她分担了更多杂务。陈沅则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塞给她新做的蜜饯,讲着市井听来的趣闻。

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不能连累他们。

这日午后,她正在整理药材,尤云扮作送药农的身影再次出现。交接药材时,他极快地低语:

“那边动了。有人在黑市高价悬赏,寻三年前胥江沉船的残骸,特别是带特殊印记的船板木料。”

言幼微心下凛然,果然对方也在找。

“知道了。一切照旧,多加小心。”她不动声色地回应。

尤云点头,挑起担子离开。

言幼微心中危机感更盛,对方在黑市悬赏,意味着他们明面上的搜寻可能受阻,或者不想引起更大注意。这恰恰证明了父亲留下的东西,对他们威胁极大。

两日后,言幼微借着官府派遣安济坊医师前往太湖防治“暑湿时疫”的公务,光明正大地再次踏入了那片藏有秘密的水域。

胥江支流畔的荒滩,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待完成坊内交办的任务后,言幼微伏在茂密的芦苇里。她身旁除了影七和影九,还多了李棠春身边身手过人的亲信,赵铭。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片废弃的砖窑厂区,零星几点灯火在深处闪烁,映出几个持械巡逻的黑影。

“东南角,三明两暗,五处哨位。西北侧临水,有简易码头,停着两条乌篷船,哨位两明一暗。”赵铭的声音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内部情况不明,但巡逻队交叉往复,间隔极短,防卫之森严,远超寻常仓库。”

言幼微点点头,这次厂外的人手似乎比此前几次多了一成。

李棠春的命令依旧是外围探查,不得深入。但言幼微凝视着那片黑暗,这苏州最后的可能与父亲失踪直接相关的地点,她若不尝试靠近,心有不甘。

“赵官人,”她声音极轻,“我略通些潜行之术,可否再近些?只探外围,绝不涉险。”

赵铭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李棠春虽未明言,但他心里门清这位“夫人”的安危优先级有多高,可他也没法忽视她眼中传过来的决绝。

“半炷香。”赵铭最终让步,对影九示意,“你护着砚青姑娘,沿水边芦苇丛迂回,至西北角那处残破风车基座即止,不可再前。”

“放心。”

言幼微与影九借着芦苇丛与夜色的掩护,离废弃厂区越来越近。那处半塌的风车基座,巨大的木制骨架歪斜地指向天空,为他们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遮蔽。从此处,他们亦能清楚看到码头旁那两条乌篷船,以及砖窑主体建筑侧面一条透着微光的缝隙。

此时,一阵脚步声与压低的对话声从围墙内传来。

“……这批‘料’必须连夜处理完,天明前运走。”一个粗哑的声音道。

“放心,里面正加紧呢。妈的,这鬼活儿,又脏又累,还不如回去扛粮包。”另一个声音抱怨。

“少废话!上头给的赏钱,够你扛十年粮包了。仔细着点,听说新来的那位李副使,鼻子灵得很,蒋大人就是……”

声音渐远,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

她屏住呼吸,暗光内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有数个并排如同灶台般的结构,以及有人影在用长柄工具搅动着什么。

突然,一阵江风吹过,掀动了覆盖在窑顶的一片残破草席,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谁?!”围墙内立刻传来一声厉喝。

几乎同时,影九反应极快地按住言幼微的肩膀,将她更深地压入基座的阴影之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夺”地一声,钉在他们方才停留位置后方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动。

“走!”影九低喝一声,拉着她疾速后撤。

围墙内响起了尖锐的哨音,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向这个方向涌来。赵铭带着影七及时接应,弩箭从不同角度射来,精准地压制住了试图翻墙追出的护卫。

“暴露了,撤!”

几人借着芦苇丛的掩护,身形几个起落,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砖窑厂区的喧嚣与灯火,渐渐被无边的夜色与芦苇荡吞噬。

回到漕司废院时,言幼微的衣裙下摆已被泥水和芦苇划得不成样子,但她的一双眼睛,在灯下却亮得惊人。

李棠春已在房中等候,烛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顾衣简略禀报了探查经过与暴露之事。

“可知是何物?”李棠春问,目光落在披头散发的言幼微身上。

言幼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自己听到的对话、嗅到的气味、以及匆忙一瞥看到的内部景象,清晰道出:“民女虽未看清全貌,但那股灼烧矿物的辛辣气,绝非烧制砖瓦应有。结合那几人所说,那处像是一个某种矿物粗炼或加工的隐秘工坊。”

她停顿一刻,补充道:“而且,他们提到了蒋汉,语气忌惮,显然知其被查之事。”

李棠春静默地听着,然后开口:“青金石。”

言幼微一怔。

“永丰粮行夹带,绸缎庄走账,文墨斋传递消息,如今,又多了这处隐秘工坊。”李棠春抬眼,眸色深不见底,“若他们所图,不止于贪墨,而是借漕运之便,大量走私、甚至加工这类朝廷严控的矿物……其用途,便值得深究了。”

他靠回椅背,继续分析:“蒋汉不过一环。这工坊背后的主人,所谋甚大。”

探查既已暴露,第二日破晓,李棠春手持苏州府衙签押的文书,以“肃清漕司积弊”为由亲率一队精悍官兵,围住了那座砖窑厂。

晨光熹微中,厂区死寂,唯有残留的硫磺与金属的混合怪味刺入鼻腔。官兵踹开虚掩的木门,惊起江边一片飞鸟,内里早已人去楼空。

此番稽查结果,不出李棠春与言幼微所料。

映入眼帘的,是数座结构奇诡的“馒头窑”。它们比寻常砖窑更为低矮,窑口狭小,内里却极深。窑壁以特制的黑色耐火砖垒砌,壁上沾满了被高温灼烧出的如诡谲壁画般的斑斓痕迹。

地面狼藉一片,青中带金的矿石碎屑在尘土中闪烁着星点幽光。几块未来得及运走的黑色耐火砖散落一旁,砖体上还残留着高温炙烤后的裂纹。

随行的老工匠佝偻着腰,拈起一块碎屑,在指腹间细细捻磨,又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转向李棠春,笃定说道:“大人,此乃青金石无疑,且是上等料。”

他回身指向那座座沉默的怪窑,“您看这窑,口小腹深,火道盘旋,非为烧砖,专为‘闷烧’提纯而设。壁上这五彩之色,非老手不能为……这伙人,是行家。”

闻言,言幼微蹲下身,指尖拂过地上一层灰白色粉末,凑近轻嗅。一股与那夜她在风车基座旁嗅到的辛辣气味同源的气息钻入鼻腔,似助燃辅料煅烧后所遗,触之尚有火气,非寻常柴炭之烬。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一小撮,用油纸包好,纳入袖中。

忽然“咚咚——”几声响起,众人皆回头,只见李棠春面前的壁面掉落了好几块砖,露出里面的一个暗格。他轻轻拂去了手上的砖灰,往里探去,竟真摸索出一本账册。

他神色凝重地翻开那本账册。起初,他眉目间尚见几分笃定,因账册前半部分条缕清晰地记录了蒋汉通过虚报工程、克扣料银中饱私囊的罪证,数额之大,触目惊心。

一侧的言幼微,注意力却不在那账册上。她细细打量着地面的余灰,思索着如何利用这些制些新药或是新毒。

当李棠春翻至账册中后部,查看那些与发运司往来的“羡余”分润、空饷明细及“特许杂料”批文时,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不对。”他忽然出声,打破了沉寂。

她抬眸,上前一步同审视那份账册,“何处不对?”

她没意识到此刻与李棠春挨得有多近,一缕散落的发丝不经意拂过李棠春的脸庞。他快速撇过她近在咫尺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李棠春指着记录“特许杂料”批文的那一页,那上面有陈伸玉的签押和官防。

“墨色。”他道,“这批文上的墨色,与前页蒋汉亲笔记录的墨色浓淡、光泽几乎一致。然陈伸玉远在杭州,批文用墨岂会与苏州的蒋汉所用,出自同一砚,同一时?”

言幼微眸光一凛,立即取过前页对比。细看之下,果然如他所言。

李棠春又指向批文副本上几个关键的数据书写笔锋:“还有这笔法。我观阅各级官员墨迹甚多,陈伸玉的批阅其转折处惯用‘垂露’之法,含蓄内敛。而此处的字,虽形似却笔势外放,带着‘悬针’之锐,更像是临摹之作。”

她目光扫过后半部分,果真如李棠春所说,越看疑点越多。那些系统性的贪腐记录,表面严密,实则如一份用心备好的答案。

李棠春合上册子,声音冰冷:“我们拿到的,恐怕是蒋汉预备好的‘弃子’。真账本,早已被转移了。”

言幼微心下一沉。若真账本已转移,那其中可能存在的关于父亲下落的线索,岂不是也随之石沉大海?

“明日,我去见一个人。”李棠春眼里掠过厉色。

“谁?”

“苏州知州,沈文晦。”

翌日,漕司衙门的马车驶入了苏州知州沈文晦的府邸。

沈文晦与通判蒋汉素来不和,这在苏州官场并非秘密。蒋汉仗着背后有陈伸玉乃至王衍的门路,常行越权之事,将沈文晦这位正印官架空数年。

书房内,茶香袅袅。

沈文晦面容清癯,听闻李棠春道明来意及账册疑点后,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李大人年轻有为,锐气逼人,能查到此处,已属不易。”沈文晦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官场沉浮的疲惫。

“蒋汉背后是陈伸玉,陈伸玉背后是王侍郎,这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岂是一本账册能轻易撼动的?”

“故而,沈大人便一直隐忍不发?”李棠春平静问道。

沈文晦看他一眼,眼中闪过精光:“非是隐忍,而是等待时机。李大人奉皇命而来,便是这时机。”

他压低声音,“真正的核心账目,蒋汉绝不会放在与自己有明面关联的商铺,那不过是个障眼法。据我所知,他有一外室居于城北梨花巷,最得他信任。”

这番提醒,对于李棠春而言,已足够。

“沈大人为何助我?”

“苏州,是朝廷的苏州,是百姓的苏州,非是他蒋汉一人之苏州。”沈文晦正色道,“老夫身为知州,岂能坐视蠹虫横行,祸乱漕运,动摇国本?此非为私谊,乃是为公义。”

李棠春了然一笑。这番话冠冕堂皇,沈文晦更多的是欲借他之手,扳倒政敌。但眼下,他也需要借力这位苏州知州。

“多谢府台。”

李棠春身边的顾衣和赵铭身份都是“准备差使”,即宋代路级监司普遍设置的非正式名额的吏员。所以言幼微称呼他为“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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