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后,她回到桌前。桌面还铺开这凭着记忆将镇纸上的刻痕临摹下来的线条曲折盘旋,看似杂乱。
但当她把陈鹭给她的那半个船板印记按照断裂的痕迹尝试补全后,发现竟是以胥江为主线描绘的地貌图。
在胥江源头附近,地图不再画入太湖水域,而是顺着岸线转向西南,有几道极细、断续的墨线,指向“穹窿-渔洋”山区的方向。
而胥江下游西边,靠近太湖的一处废弃码头处,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所圈画之处,与那混混所言惊人地吻合!
看来,那处码头藏着她需要的东西,她得亲自去一趟。
第二日一早,言幼微刚拉开房门,便看到李棠春倚靠在她房门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大人一早来我这,好雅兴。”她避开她的视线,心里大概猜到了他为何而来。
“陈鹭昨晚给了你什么?”他看着她倔犟白皙的小脸,和她刻意躲避的目光,温声问道。
“一块破旧的船板残片罢了。”她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发紧,于是转过头和他对视。
“胥江上每日漂流的破船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陈鹭给你这个作甚?”
“或许,是觉得与民女有缘吧。”
她垂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回他的话里竟也带上了自嘲与试探。
李棠春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缘分?”他直起身说道。
“那你觉得,这块有缘的船板,能带你找到想找的人吗?”
她平静回道:“大人既已洞悉一切,又何必多次一问?”
李棠春对于她骤然显露的尖锐并不动怒,唇边浮起难以捉摸的笑:“洞悉?”
他缓缓摇头:“上次是查案,敌明我暗,进退有余。”
他往旁走了几步,停下来,目光静静笼罩着她,缓缓说道:“此次你为寻亲,心绪已乱。若令尊真在其中,那里便是龙潭虎穴,布好了陷阱只等你闯入;若不在,你此行便是自曝软肋,告诉敌人该从何处对你下手。”
言幼微尽管身高只到他肩膀,背却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沉着不肯熄灭的寒星。“正因是龙潭虎穴,我才更要去!大人是怕我连累你的大计吗?”
李棠春直直地看向她:“我是怕你,有去无回。”
“你我既已盟誓,你的命,便不只是你自己的。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言幼微。”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唤她这个名字了。久到快要忘了,她在家道中落前,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显赫的知州千金。
她陷入了沉默,随后,忽然开口,声音轻的如一片羽毛:
“这是我的宿命,不劳大人费心提醒。”
李棠春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像是窥见新棋局后的冷冽兴味。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挺住,开口道:
“三日后,漕司有批物资需运往杭州,船队会经过胥江下游。押运官,是本官的人。”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蒋汉那边似乎有所消停,未再主动生事。李棠春连日来则多耽于漕司衙署,偶归别院,与言幼微照面时,也不过是眼风淡淡扫过,并不多言。
而言幼微亦趁此间隙,悄然备齐诸事。她配妥驱避蛇虫的药散,备下水路防身所用的迷烟与淬毒短针,每至深夜便对灯展卷,反复推敲那拓印的纹样,试图从中辨出更精准的方位线索。
出发的前夜,她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水靠。子时刚过,便如狸猫翻出了围墙,按照李棠春“无意”中留在书案上的路线图,向胥江码头潜行。
夜色浓重,江风带着水汽,寒意有些刺骨。
指定的码头上,果然停泊着几艘漕运货船,船上悬挂着气死风灯,在黑暗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一艘不起眼的小艇,悄然靠在最外围。一个穿着漕兵服饰的男人站在艇上,见到她只微微颔首,示意她上船。
“大人吩咐,送姑娘至‘落雁滩’。”汉子压低声音,报了地名。
她面色一沉。落雁滩正是她根据刻痕推断出的核心区域之一,李棠春果然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
小艇一离岸,便如同离弦之箭驶向漆黑的江面。那男人熟练地避开了主航道,改贴着芦苇丛生的江岸疾行。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与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言幼微在艇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夜色下的胥江,失去了白日的温婉,显得神秘而危险。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半个时辰后,小艇速度减缓,驶入一片极其茂密的芦苇荡。苇秆高大,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月光透过缝隙洒下,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姑娘,只能送到这里了。再往里,船易搁浅。”男人停下船,指向一处芦苇丛深处,说:“落雁滩就在那个方向,约莫一里水路。姑娘务必在天亮前返回。”
言幼微点头,在身上抹完驱虫药粉后,深吸一口气滑入齐腰深的水中。
芦苇荡内视线极差,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淤泥,各种水虫在身边游弋,黑暗中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凭借记忆中的刻痕方位和微弱的星光辨别方向。过了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被芦苇环抱的浅滩。
这大概就是落雁滩了。
她伏在芦苇丛边缘,仔细观察。滩涂上除了被水流冲上来的枯枝烂叶,并无他物。
她不甘心,借着月光搜寻每一寸土地。
忽然,她的目光被滩涂边一丛格外茂盛的芦苇根部吸引。那里的淤泥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微微泛着深褐。
她蹚水过去,蹲下身,用手轻轻拨开淤泥,指尖竟真触到一个坚硬的、非石非木的物体!她的心快要跳了出来,手上挖掘却不断加速。
很快,一个尺余见方且裹满淤泥的铁盒露了出来。
铁盒样式普通,但入手沉重,盒口还被铁水牢牢封死了。
这会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吗?
她正欲仔细查看,身后芦苇丛中蓦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弓弦拉动声!
言幼微下意识地抱着铁盒猛地向旁边一扑。
“嗖!”
一支利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她刚才所在位置的水中!
这里竟有人!
对死亡的恐惧蔓布她的全身。她抱着铁盒滚入更深的芦苇丛中,屏住呼吸。黑暗中,只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对方一击不中,并未立刻追击。芦苇荡重归死寂。
但这寂静,让她的身体止不住抖了起来,她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继续观察着周围。
言幼微蜷缩在淤泥与冷水之中。对方在暗,她在明。李棠春的船队、陈鹭的“巧合”...这一切,究竟将她引向了一条生路,还是死路?
在这生死攸关的灼心时刻,对父母的思念爬满了她的心头。她无比渴望能再听一次那声带着溺爱笑意的——
“微儿”。
冰冷的江水浸透衣衫,她清醒了几分。她将铁盒塞进腰间特制的防水革囊系紧。随后,指尖从袖袋暗格里捻出两枚淬了“软筋酥”的银针,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风中最细微的声响。
左前方,芦苇杆有极轻微的折断声。
右后方,水波荡漾的节奏变了。
居然不止一个人。
她的心彻底沉到谷底。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和水汽的空气后,她抓起一把淤泥,朝着左前方声音来处奋力掷去!同时身体翻滚了到了右侧。
“噗!”淤泥砸在芦苇上。
“嗖!嗖!”两支弩箭几乎同时射在她刚才藏身的位置!
就是现在!
在身体翻滚的瞬间,她的视线掠过右后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正从水中悄然逼近。她扬手,两枚银针激射而出。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传来,那黑影动作一僵,显然中了招。
“软筋酥”见效极快,那人身体晃了晃,便软软倒入水中。
可这彻底暴露了她的位置。
“在那边!”左前方传来低沉的呼喝,脚步声和拨动芦苇的声音迅速逼近。
言幼微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地向着芦苇更茂密的深处疯狂爬去。箭矢不时从身后射来,钉在她身边的泥地里、芦苇杆上。
她不敢直线奔跑,不断变换方向,利用茂密的芦苇作为掩护。冰冷的江水吸走了她的体温,她渐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但逃命的本能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突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向下沉去。
竟是一处被水草掩盖的深坑,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刚冒出头,一道雪亮的刀光已迎面劈来!另一名杀手不知何时已绕到前方,潜伏在水下。
已是避无可避。
绝望瞬间攫住了言幼微,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了。
“铿!”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她脸的刹那,一枚乌沉沉的三尖铁蒺藜飞来,精准地撞在刀身上,顿时火星四溅。
那杀手虎口崩裂,单刀几乎脱手。
一道黑影从言幼微侧的芦苇丛中掠出,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她手中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取那杀手咽喉。
杀手大惊,仓促回刀格挡。然而那黑影身法诡异,手腕一翻,短刃贴着刀身滑入,直刺了杀手的心窝。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杀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缓缓倒下。
黑影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一把抓住还在呛水的言幼微的手臂,将她从深坑中猛地拽出。
“走!”一个低沉而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言幼微惊魂未定,借着微弱的天光,只来得及看到对方锐利如鹰的眼眸。这矫捷的身手,似乎是个...女人?
她来不及细想,身后追兵已至。黑影丝毫不恋战,如熟悉地形的狸鼬拉着她在芦苇荡中急速穿行。
黑影的速度极快,步伐诡异,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身后的冷箭和堵截。言幼微几乎是被她拖着前行。她很快感觉到,此人对这片芦苇荡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
七拐八绕之后,身后的追杀的声响似乎被甩开了一些。黑影将她猛地推入一个半浸在水中由倒塌的芦苇和淤泥天然形成的凹陷处。
“藏好,别出声!”她低声命令。随即转身,如同融入了黑暗,消失不见。
言幼微脱力地蜷缩在原地,浑身湿透,极其狼狈。她紧紧捂着腰间的革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斗声、闷哼声,以及重物落水的声音。
那个女人,竟在以一己之力清理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所有声响都归于沉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芦苇的清香与江水的泥腥,在空气中四处蔓延。
她恍惚中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在靠近,她握紧了最后一枚毒针。
那个黑影再次出现,蹲在了她藏身处的入口。她脸上蒙着黑布,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气和杀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并无恶意。
“东西还在?”她哑声问。
言幼微警惕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黑影似乎并不意外,低声道:“李棠春的船队寅时三刻会经过下游三里处的‘老鸦口’,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那人看着她苍白的脸,继续说道:“记住,想要你命的人,不止一波。”
说完,她身形一闪,便如同来时一样,顷刻间便消失在茫茫芦苇荡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言幼微留在原地,试图恢复些许体力和体温。她有些哭笑不得。父亲留下的这个铁盒,究竟牵扯了多少秘密?
待外面再无动静后,她挣扎着爬出藏身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黑影所说的“老鸦口”踉跄而去。她的体力已严重透支,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热量。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天际,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前的寒冷,总是最为彻骨。
当言幼微披头散发地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终于看到漕司船队那熟悉的旗帜时,几乎虚脱倒地。
巡逻的漕兵发现了她,将她扶上了其中一艘货船。
押运的军官显然得了吩咐,只字未过问,立刻给她安排了干净的舱室和热姜汤。言幼微换下湿衣,裹上了厚毯子,捧着热姜汤,身体却依然抖的厉害。
不完全是因为冷,更多的是因为后怕,因为那让她看不清的重重迷雾。
她取出那个险些让她丧命的铁盒。盒封口处的铁水浇筑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她尝试用匕首撬动,甚至用随身携带的腐蚀性药水尝试融化,那铁盒都纹丝不动。
父亲用了如此严密的方式保存,里面会装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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