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握着手腕，仍感觉那种被蛇尾卷过的余温还残留在上面，她暗自打了个寒颤。

回到车内，她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摊开手大大咧咧对游俞说道：“看吧！平安归来！”

占叻虽听不懂林鹿在说什么，但通过她脸上洋溢着的带有安抚性质的笑容，以及观察到游俞听到她说的话后，明显放松下来的面部表情，他心下了然：这个漂亮勇敢的花国女孩在哄她的男人。

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占叻竟觉得眼前和谐的温馨一幕有些刺眼。他别开脸，启动车子。

“占叻！”女孩探过身子，两只手趴在副驾驶的靠背上，小鹿般的眼睛水濛濛的。

她叫自己名字时，字正腔圆、发言标准，竟让占叻一时恍惚，差点以为她就是暹国本地人。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允许我拍摄？这样正大光明的吗？”

随后而来的英语，将占叻的思绪拉回现实，是了，她怎么可能和他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占叻沉声说：“因为他们也有很激烈的竞争市场，也要宣传自己的品牌，而你可以帮他们做免费的广告”。

“他们不怕被抓？”还在包装上贴自己的标签，无异于杀了人后在尸体上刻下“XXX到此一游”，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对共台甫警方的挑衅和蔑视。

“警察管不过来的，而且合法化提案通过后，更难管理了，只要他们不是太明目张胆”。

这还不够明目张胆吗？

林鹿还没问出口，车子久违地腾空，她身子一个踉跄，撞到车顶上。

咦？座位那么破、那么硬，车顶竟然如此柔软？撞上去脑袋竟一点也不疼。

林鹿惊讶地抬眸，挡在车顶上的是一只熟悉的大掌。

大掌还会移动，缓缓下降，轻揉了一下她的头顶。

游俞将她的身子扶正坐稳，眼底还有些无奈：“小鹿，要坐好，很危险的”。

林鹿缩着脖子，以示抱歉地吐了吐舌尖。

占叻捏紧方向盘，将目光从中央后视镜移开，“接下来去哪儿？”

林鹿却没有顺着他的问题回答，而是继续询问着自己的疑惑，“刚才那个摊铺后面的卷帘门里是什么？我看里面的人突然端出好多货”。

“加工窝点呀”，占叻按了下喇叭，驶出一个巷口，“就是他们组织的分部作坊”。

林鹿眼眸一亮，语气隐隐有些兴奋，“可以进去拍摄吗？我可以付你另外的价钱”。

占叻沉思半晌，才说：“我帮你打听一下”。

*

两天的等待后，占叻传回讯息：那边允许进去拍摄，但只能给二十分钟的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游俞坐不住了，说什么也要和她一起进入窝点。

二十分钟。对电视节目来说二十分钟等同于生死极速，这意味着，开启拍摄直到结束，不允许有设备或人为出错，不能有废镜头，一旦某个环节出了故障，也不会再有补拍的机会了。

林鹿此前还和马主任敲定好了，将以电视直播的形式去“探访毒窝”。这么想来，确实也只有交给游俞去拍摄才能有把握一镜到底。

同占叻商量过后，他同意让林鹿和游俞进去拍摄，而自己则候在巷口把风。

占叻收起常年挂在嘴角的不正经的笑意，摊开手掌，布满大大小小疤痕的掌心躺着一块佛牌，“这是暹国是很有用的附身符，你带着，保平安”。

游俞正低着头帮林鹿整理夹在腰背后的无线采访话筒。闻言，林鹿将微微撩起的衣服放下，宽大的衣摆瞬间将设备盖住。

两人同时看向佛牌，佛牌上雕刻的并非常见的佛像，而是一个金童子，被一圈怪异的图腾所包围。

占叻背阴，被他的影子所遮挡的佛牌似乎都泛着一层黑气。

林鹿正想要拿起来仔细瞧瞧上面画的是什么，指尖顿在佛牌上空的那一刹那，知空曾叮嘱过的话突然乍现耳边，“千万不能接受别人赠予的佛牌”。

就在犹豫的瞬间，占叻手臂一颤，挶紧佛牌收回手，眼神都有些飘忽不定起来，“我看你好像已经戴了一个玉坠，那这个就不必了”。

游俞暗中打量他一番，直觉占叻不太对劲，便当即岔开话头，“小鹿，时间差不多到啦”。

“注意安全”，占叻朝林鹿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地看了游俞一眼。

林鹿笑着朝占叻竖起一个大拇指，“好！谢你吉言”。和游俞转过身时，她却皱起了眉。

占叻在搞什么鬼。

*

花城电视台演播室。

嗓音端庄平和的女主播正流畅地播着早间新闻。

马东站在调试、把控设备的技术员后面，拧眉看向多台屏幕上不断跳跃的信号。

“可以了，已收到林记者那边的信号”，一名技术员打了个手势示意。

以往，很多电视新闻直播其实都是“假直播”，事先将现场画面录制并剪辑好后再营造成直播的形式，这是为了防止出现难以应对的突发状况而毁掉整个直播。但花城电视台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官媒，一般能现场直播的，都不会放“预制菜”。

更何况，“探访暹国大.麻加工窝点”的直播在多个平台上预热了近一天，预约直播的观众已经达到上千万人次。

“自暹国公共卫生部发布公告，宣布将大.麻和大.麻制品从国家第5类毒品清单中删除……”

提词器后的男主播开始念起串词，而这一部分的直播也正同步传输到了网络平台。

马东紧张地握着拳头，一定……一定要顺利。

“接下来，我们来连线一下正在现场的记者林鹿”。

“林鹿，你好”。

-

“你好，主持人……”

早上的共台甫阳光和煦，远远没有午间时那般毒辣炽热，偶尔有趿着拖鞋的行人从眼前松弛晃过，身形隐入布满涂鸦和弹孔的碎瓦颓垣后面。

林鹿就站在几天前拍摄过的摊铺前面不过十米的位置，她的身后，背着长枪的几名男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摄像头。

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远处，一尊足足20层楼高的金色大佛正垂眸注视着一切。

阳光从祂的背后透过，在佛身一圈散射成条条圣洁的光柱。

跟着占叻已打点好的线人，林鹿和游俞弓腰钻进铁锈斑斑的卷帘门背面，强光过后进到密闭的幽暗空间，仿佛瞬间被黑布蒙住了头。

两人进去后，卷帘门又被拉低了一些，吱呀的摩擦声无端让人心慌。

林鹿只能闻到空气中氤氲的怪异味道，有些像烟草烧焦时散发的气味，带些腥臭、一些酸，还有一点香。

几秒后，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林鹿环视一圈，才发现这里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是个厂房，从构造来看更像居住的平房，只是完全没有家的氛围。

木头吊顶上几盏悬挂的瓦灯泡发着昏黄的光亮，光源旁粉末飞扬，如细菌般在空中蔓延。

老人、小孩、妇女分坐在房间的各处，每个人都认真做着手头上的工作，偶尔有短暂的交流。

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林鹿自然是不能出声的，她贴着墙沿，引导游俞镜头移动的路线。

水泥随意糊上的墙壁已被烤灯熏得焦黑，还能隐约看见砖瓦的纹路。妇女坐在木矮凳上，旁边摆着精确到毫克的计量秤，妇女将原叶称好后分包丢进脚边的塑料盆，一个盆装满后，端到旁边老人腿上，再由老人进行封口工序。这道工序完成后，“咻”地一下推对面小孩的脚边，最后由小孩利落地将标签贴到包装上。

随着镜头的拉近，标签上的字样清晰可见，正是林鹿上次看到的“空提人蛇牌”。

看似简陋的家庭作坊，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高效运作着，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加工链条。

偶尔有人抬起头，即使看到林鹿和游俞这两幅陌生的异国面孔，无神的黑漆漆的眸子也如一口枯井般波澜不惊。只有扫视到游俞手上发着红点的拍摄设备时，才会有短促的惊恐，随即将塑料盆往自己身下拢了拢，继续埋头工作。

二十分钟转瞬即逝。

正当他们即将撤离时，卷帘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鞭炮炸裂的巨响。

俩人还没反应过来，卷帘门被“咚”得一声压至地面，反手上了锁，屋子彻底与外界的一线光亮隔绝。

满屋的人抱着头，惊声尖叫地推开里面的一道木门，隐隐可以瞧见院子后那一片一望无际的种植地。

林鹿努力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辨认出有用的信息。下一秒，她的瞳孔陡然放大，身子仿佛被一阵强烈的恐惧封印在原地。

“嘭！”

卷帘门上出现一个弹孔，带着外面的尘埃，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枪！是枪声！”

林鹿拽住游俞的手腕，百米冲刺似的往那扇木门后跑去，生怕晚了一步，木门就被再次关上了。

-

奔跑中的镜头一片昏花，只留下几道残影便陷入黑屏。

“林鹿？林鹿！你那边的情况还好吗？”看着丢失信号的大屏，主持人开始坐不住了。

调控设备的技术员们也乱作一团，临时插播进广告，尝试与林鹿再次连线的同时，还要分点神去留意直播间的动静。

【卧槽是枪声吗？我还以为是鞭炮……】

【救命！！！记者们还好吗没事吧？？】

【出镜的是林鹿吗？是她没错吧！这个姐真的好猛啊】

好在丢失的信号很快又回来了。

直播画面中不见人影，只有一片湛蓝的天空，金色的巨佛在云层间岿然耸立。

镜头慢慢下移，在半空中俯视着墙角正端着枪巡视的几个男人。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加工窝点的后院，刚刚在巷口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根据现场的观察，应该是两帮制.毒组织产生了摩擦……”

林鹿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气声微弱，似乎还隔了一层厚布挡着嘴巴，听起来闷闷的。

镜头随着林鹿的口播推近，男人的黑色制服左侧标着“那达蓬”（天上的战士）。

根据占叻此前的介绍，这是和“空提人蛇”势均力敌、水火不容的多年竞争对手，两帮人马经常发生短暂的火拼。

“现场的情况就是这样，主持人”。

林鹿趴在墙上一边说着，一边扭头观察从哪边跳下去比较合适。

“好的，感谢林鹿从前方发回的报道，注意安全”。

主持人话音还未落，林鹿的手不小心按在了潮湿的青苔上，手心一滑，竟直接从矮墙上摔了下去。

“小鹿！”

“什么人！”

惊呼与枪响在空中同时炸开。

镜头像一块被秃鹫失手松开的面包，在空中盘旋几圈后砸落在地面。

技术员在画面天旋地转的那一刻就及时切断了信号。主持人身后的背景显示屏也已经放上林鹿此前在摊铺和空提周边拍摄的视频新闻封面图。

女主持镇定地说：“接下来，让我们一同观看记者在稍早拍摄的画面……”

“怎么回事？联系上了吗？”马东将头戴式耳机摔在桌面上，在一众沉默中，他大声吼道，“电话呢？电话也没人接吗？”

几分钟后。整个演播厅的工作人员才接受了一个事实：直播顺利结束了，在全平台也取得了现象级的曝光度和话题度。

但人，彻底失联了。

*

#记者探访毒窝 直播断联# 爆

#花城电视台记者直击枪击案 生死未卜#沸

#林鹿最拼女记者#沸

各大平台热搜榜一片飘红，网友的讨论也已炸开了锅。

花城电视台官方微博第一时间发布声明，表示出镜和摄像记者在直播结束时遇到突发状况，目前仍处于断联状态，如果长时间联系不上人，或将考虑与共台甫警署联合扩大搜寻范围。有最新信息会及时公布，请勿造谣传谣信谣。

【太吓人了，两次断联啊……希望只是有惊无险，但愿前方记者一切安好！】

【保佑保佑，我愿用我五个前男友的命换记者平安回来】

【楼上真是当代活阎王啊，前男友：没惹你们任何人，把你们豆沙了！】

【弱弱说一句，没人觉得是炒作哗众取众吗？当然，我不是说他们的报道是假的，我是说最后直播都快结束了，突然整了个断联，感觉好刻意啊，演的吧……（无恶意，勿喷）】

【解释那么多也改变不了你是杂总的事实，还好意思说自己无恶意，我看你是恶意满满、歹毒至极！自己喷记者就行，还不准别人喷你，看给你双标的，nmsl，看清楚了，我说的！nmsl！欢迎互喷！】

【林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太勇了！只要她平安回来，以前的事就当一笔勾销，我以后再也不黑她了呜呜呜】

但此时，网上的一切忧心、夸赞或质疑，林鹿都没法看到了。

游俞正紧紧揽着她的肩，奔跑在比人还高的、无边无际的甘蔗林。

子弹在风中呼啸掠过，密不透风的蔗叶像一记记耳光拍打在脸上，只叫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脚心灼烧般的痛感愈发强烈，右脚也已经完全使不上力。

林鹿恍惚间想，她可能要死在这片蔗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