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医院各处卷闸门被拉下时发出的巨响，与人群中陡然乍起的喊叫声桴鼓相应，刹那间，一根筋绷的神经在林鹿颅内撕扯着引起阵阵耳鸣。

周围人的推搡更甚，她险些端不住摄影设备。好不容易挤出人潮，躲到角落后，林鹿吃痛地揉起耳朵，那阵耳鸣才开始缓缓减弱。

“大哥，你通融一下让我出去吧，我又没感冒发烧，我就是来点个痣的，为什么要把我也关在这里啊！”

“对啊对啊，我来探望刚做完手术的同事，怎么也不让我走了！”

挤到最前排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哀求着保安把门打开，放他们出去。哪怕只开一分钟，不，三十秒，都足够这群人逃离这片危机四伏的地方。

尽管这个地方，几分钟前，在他们心中还是救世济人的迦南福地。

见保安纹丝不动、毫无松口的迹象，一些人按耐不住了，大声叫骂起来。

“快他妈放我们出去！把我们正常人和感染了病毒的人关在一起，这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一起去送死吗！”

“cnmd！现在医院就是个培育病毒的器皿！我们就是小白鼠，最终都会被染上病毒！操！你大爷的！”

一个男人越说越崩溃，情绪失控之下，直接开始动手打起保安。

他的这番话极具煽惑性，一时间，对未知病毒的恐惧以及对密闭空间的惊怵就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

眼看局面就要控制不住了。

“刺啦”一声尖锐刺耳的异响及时扰乱了暴乱者接下来的行动。

随后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大喇叭中传出，在电磁场的干扰下，那道声音隐隐有些失真，仿佛上世纪在各大村口电线杆上悬挂的乡村广播中的播音。

“各位稍安勿躁，现在大家被关在这里都很恐慌、焦虑，但保安也只是听从领导安排的无辜打工人，迁怒于他，除了使场面更混乱以外，也很难将我们的诉求传达出去！”

一群人纷纷将目光移向声源处，一个格外漂亮的年轻女人举着手持大喇叭，站在大厅前台处的凳子上，旁边还有两个保安大爷一脸紧张地伸着手，虚虚护在她的小腿旁。

林鹿俯视着众人，温声说：“眼下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上头既定的决策，大伙儿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罗列出自己的诉求，什么时候能解封，被困医院如何食宿，自己还需要什么物品……大家都想好了吗？”

她的声音婉转又平缓，莫名能让人静下心来，更何况配上她那张无害而极具亲和力的脸，一时间，医院大厅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女孩的呼吸声从喇叭中传来。

当然，这安静下一秒就被打破了。

“我们为什么要想这些！把门直接砸开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林鹿沉眸望过去，是那个之前取笑别人“少见多怪、以讹传讹”的男人。

他趁保安不注意，直接一把抢过电击棍，猛得捶向身后的防爆玻璃门。

玻璃门发出一声巨响，但纹丝未损，甚至都没晃动一下。男人不信邪地又俯冲着跳起来捶打了好几下，大门依然稳如磐石。

倒是门外站着的几个人吓得纷纷后退。

“先生，别敲了，您不如先戴上口罩吧”，林鹿意有所指地看看众人，“人群密集最易传染，也不知道现在身边的人谁已经携带了潜伏病毒，不戴口罩万一……”

男人周围的一群人面色大变，如洪水猛兽般捏紧口罩，瞬间撤到外围，有些没戴口罩的人也默默戴上口罩。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霎时，拥挤的大厅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腾出那么多空间，原本成团状集聚的人群也开始四散，大家都自觉与周围人隔开一定的安全距离。

男人见状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口罩，戴好后还支支吾吾强调道：“都、都离我远点啊，别把病毒传给我了！”

但他此刻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眼里看来都只是在心虚地为自己找补。眼看着能煽动大家“为自己的权益抗争”，从而趁乱逃出去的机会已然大江东去，男人狠狠地瞪了林鹿一眼，正欲骂她是“政策和领导的走狗”。

结果就听见周围人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

“她好像是电视台记者，我刚才看到她的记者证了……”

“啊她是记者啊！怪不得这么会说话，要不咱还是信专业人士吧，她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

见场面慢慢变得缓和，林鹿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手里的喇叭还给保安，“叔，不好意思了啊，擅自用了您的东西”。

“哎呦哪里的话！我们还要感谢你呢，不然我们这嘴笨的可控制不了这个场面”，保安笑得见牙不见眼，朝她连连作揖表示感谢。

人群中有人喊道：“记者同志，那你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出去吗！”

这个问题可难住林鹿了，好像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一个不可控也难以预测的轨道上滑行，在哪儿、去哪儿、会发生什么，都不再由自己主导。

好在她还没想出万全的回答时，医院广播终于出声了，安抚众人情绪的同时也给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和安排——

今晚暂行封闭管理，何时解封得看明天上级进一步通知，有消息会及时沟通。当下医院食物和医疗资源供应充足，也将提供临时床铺。

-

大家逐渐平静下来，刷手机的刷手机，看电视的看电视，还有人在大厅角落铺了几张报纸开始打起了扑克牌。

林鹿溜达到门口时，门外一个中年男人一直轻敲着玻璃，焦急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有话要说。

见林鹿终于看向自己，男人欣喜一秒，将手机屏幕紧紧贴到玻璃上。

林鹿凑近一看，才发现手机备忘录里写着几行小字：记者你好！求求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的女儿，她叫关云菘，在西区住院部4楼A416房，我进不去了！

碍于时间限制，他只将最重要的信息写在了上面。确信林鹿看完后，他攥着手机直接跪在地上，朝林鹿磕起了头。

吓得林鹿不知所措之际，守在门口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护士抓住她的手腕，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用只有彼此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不要答应，西区住院部4到6楼现在住的都是疑似被感染的病人”。

但外面那个男人一直跪在台阶上磕头，虽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男人每次抬头时，都能明显看出额头上已经磕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林鹿于心不忍，但她也无法矢口接下这个重担，便蹲下来轻敲几下玻璃。

直到男人抬头后，她才在自己手机上打了两行字，将屏幕贴到玻璃上。

「抱歉，我只能帮你留意你女儿的情况，可能无法直接照料她，医院当前食宿及医疗资源供应充足，不用过于担心」

男人喜极而泣，手写回道：可以了！谢谢你！

他只是出去帮女儿买卤味的一趟功夫，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看着医院广场瞬间涌出的人潮，他逆着方向拼命往大厅方向走，可是巨大的阻力让他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仅仅一步之遥，大门在他眼前被重重关上，随后就上了锁。他哀求保安放自己进去，他要照顾女儿，他绝对不能走！可是保安只视而不见。

门内的人愤怒地喊着要出来，门外守着的人也乞求门能打开，这样他们就能进去了，他们的家人都在里面。

本以为没有希望了，直到林鹿站到人群的最高处，如神天降，安抚了所有人烦躁不安的情绪。他只能寄希望于她是个好记者。或许她可以救自己女儿。

与林鹿交换电话号码后，男人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这里。

*

因为这栋楼多是就诊室而没有那么多病房，并且考虑到这么多人要尽可能隔开一定距离，防止交叉感染，医院只能先安顿好老人、小孩等弱势群体，再向其他人发放折叠床或垫在地上的被褥。

除了少量不满的声音嘀咕几句，大多人都比较能接受这个安排。

跟着医护发放完今晚的盒饭，林鹿才终于得闲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坐下来。歇一个小时后，还要去参加动员会。

她将别在衣领上的录像笔取下来，细细摩挲着冰冷的笔身，林鹿回想起她刚收下这支笔时对游俞说的话。

「咱们鱼鱼真的好厉害啊！爱你！」

想到这里，林鹿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莫名开始想象当时游俞听到这番话时，是怎样的反应呢？

放在腿上的手机还亮着屏，指尖不自觉地点进与游俞的聊天界面。林鹿在聊天框里打字：“好啊游小俞，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跟我说一声”。

打完后又觉不妥，她以什么身份去“命令”游俞跟自己事事汇报，更何况还是自己先故意不回他的消息、想要把他往外推的。

林鹿泄气地把手机反扣在腿上，半晌，又忍不住翻过来。

【林鹿】在宁城拍摄还顺利吗？

箭矢般脱弓飞出的信息静静地躺在聊天框里，半个小时后，都没有传来回音。

将手机揣进口袋后，林鹿沉默着前往会议室。

现在这个年代，几乎没有年轻人能半小时不碰不看一眼手机，对方长时间不回你消息，不是懒得回就是在回别人的消息。

她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

动员会上，院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今晚医护和安保人员的消杀、查房等巡视工作。

会议结束，大家陆续穿上防护服，戴上眼罩，全部穿戴整齐后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便有人提议在防护服的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方便工作沟通和交接。

几人拿出油性签字笔，相互帮身边的人写名字，有些关系要好的，还特意跨过大半个会议室，指名道姓让对方帮自己签。

作为一个局外人，林鹿默默撤到一旁，用镜头记录下这个温情画面。

正在旁观几个年轻女孩因为签名先后而暗自赌气闹别扭，突然感觉有人在戳自己，林鹿扭头，一个年轻护士小幅度地伸出一只笔，腼腆地说：“林记者，你可以帮我写一下吗？”

林鹿把DV机随手搁置在一旁，接过女孩的笔，在她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她的名字。

郑舒月。

“你的名字很好听”，林鹿笑着把笔还给她，还没递出去，郑舒月身后好几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林鹿犹豫地问：“你们……需要我签吗？”

几位医护点头如捣蒜，纷纷凑到她跟前。

林鹿一边签，一边听她们隐隐有些兴奋地说在网上看到过她的热搜，很喜欢她。

笑着一一向她们道谢后，最后一个被写好名字的护士问林鹿，“林记者，要不要我帮你写呀？”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拍摄估计得单打独斗，在工作中似乎不太需要这个方便同事识别身份，林鹿便拒绝了。

*

走出会议室，待人都渐渐散去，林鹿打开走廊尽头的小窗，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吹冷风。

外面又飘起了大雪。

远眺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常这个点，这个地方恐怕早就摆起了长串的摊铺。可现在，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连路灯都觉得孤独。

眼睛被寒风吹得有些刺痛，她关上窗。转过身时，与一道颀长的身影擦肩而过。

林鹿直觉这个身形有些眼熟，便侧目看了一眼，防护服背后没有写名字。

她好心问道：“你好像没有写名字，需要我帮你写上吗？”

那人顿住脚步，僵硬地转过身面向林鹿。

他的举动有些怪异，直到看到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林鹿恍然愣在原地。

“游……游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