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并没有立即回应林鹿。

但林鹿确信他就是游俞，只消透过那双眼睛，无需其他佐证。

“你是在躲我吗？”

她有些失落，但也坦然接受，本还疑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小俞，保护好自己”。

她正要转身，手腕被紧紧握住。

林鹿回眸看向腕上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指尖似乎被她的视线盯得有些露怯，微微蜷缩时隆起蜿蜒的青筋。

“小鹿，是我”，游俞的声音隔着沉闷的口罩，听起来竟有些陌生，但他慌乱而恳切的语气依旧如初，“我、我没有在躲你，我……怕会影响到你工作”。

在宁城拍摄时，他偶然从同事那儿听到花城爆发了不明病毒，麦穗气急败坏在片场发脾气，骂林鹿“像个傻子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还敢独自一人闯疫区”。

“嗡”得一下他脑子一片空白，一股近乎灭顶的恐慌让他丧失了思考。

那时游俞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见小鹿，不管多危险，不管她是否想见自己，他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他想也没想，直接就去车站买了最近的班次。因为宁城地处边远、交通闭塞，他辗转了好几趟火车和大巴才得以回到花城。

游俞掌心滚烫得仿佛要灼伤到林鹿，但很快，那股温暖就抽身而出，仅在她的腕上留下难以捕捉的余温。

“抱、抱歉……”游俞紧张地捻了捻指尖，生怕自己无礼的行为更惹林鹿厌烦。

下一秒，一个柔软的身体扑进他的怀中，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防护服摩擦出细微的索索声。

游俞瞪直眼睛，浑身僵硬得仿佛刚刚组装好身体的零部件，他梗着脖子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反复确认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鹿没错。

“我给你发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回”，林鹿把脸埋进游俞的胸膛里，虽然隔着一层厚重的防护服，她依然能听到他杂乱无章的擂鼓般的心跳。

游俞慌张地问：“你给我发消息了？！什么时候！”

他手脚都变得无处安放起来，疯狂解释道：“对不起小鹿，我在宁城的一个山区深处拍摄，那里信号都收不到，还是去城区和麦穗他们汇合后我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游俞连气都来得及喘一口，又接着说：“赶来这里的路上，又不小心把手机给摔了……”一边说着，游俞一边尝试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摔得四分五裂、早已黑屏的手机。

他说话时胸腔内发出的震动让林鹿耳朵隐隐发麻，在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她突然感觉有些犯困了，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之时，游俞翻找手机的动作又将她的意识拉回几分。

她“噗呲”笑出声，单手按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移到自己腰间，轻声说：“抱我”。

游俞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有深入思考的余力，只能凭着对她命令的本能反应，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背。

“嗯，听起来好可怜哦，游小俞”，林鹿话末的三个字仿佛带了钩子一样，在她的齿间婉转呢喃，“那就……原谅你吧”。

游俞的手一个轻颤，原本只是虚虚圈在她腰间的手掌，不小心覆了上去，那股反向力推着她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更近一步，几乎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

他下意识偷瞄林鹿一眼，见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

如果是梦的话，她为什么还不推开自己？她的语气和眼神都是那样温柔，不再是梦里那个冷冰冰地俯视着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神邸。

小鹿在他的怀里，这不是梦。

可怜吗？他并不觉得，他无比感谢路上遇到的一切曲折，说不定正是这些考验才让自己能与小鹿如此亲近。

游俞虔诚地感受着怀里那具温暖柔软的身体，即使这份幸运或许只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或许下一秒就会被断然收回，他也心甘情愿。

“嗡”。

林鹿的手机震动几声，她抽出一只手，点开信息，医院工作群通知马上就要开启夜间值班了。

她从游俞的怀抱中抽离，看着他仍有些迷离的水蒙蒙的眼眸，林鹿笑着说：“要不要我帮你写名字？”

并肩作战的搭档来了，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两人互相在彼此的背后写上名字，游俞还牵着林鹿的衣角，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莫名透出浓浓的眷念和可怜劲。

林鹿歪了歪头，“最后抱一下？”

说罢，很浅地搂了他一下。正要离开时，游俞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小声说：“小鹿，我很想你”。

“我……也是”。

游俞兀地笑了，眼眸中还闪着细碎的泪光。

林鹿叹了口气，似乎下了很艰难的决心，“小俞，等这件事结束后，我就会给你答案”。

窗外冬宜密雪，碎琼乱玉般敲击着压抑而冰冷的医院玻璃。

隔着隐隐起雾的防护眼罩，游俞死死按住几欲跳出胸腔的心脏。

但他已不再执着于林鹿的回应。在宁城的这些天，除了拍摄，他就在想问题出在了哪里。他能察觉到小鹿对他有一点好感，但一种无法向他倾诉和坦白的忧虑更占上风。

似乎有什么潜在的困难阻止了小鹿对自己许下承诺，所以她有些为难，她只能说“我还没法承诺你什么”。游俞猜测可能是陈肈叙案子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说不定会危机四伏。而他最不愿的就是成为她的负担。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答案。

*

医院将从今晚起开始实行分区管理，林鹿所在的这栋楼与西区住院部的通道也都用围栏隔开，只允许特定医护进出。

这足以说明，住院部的情况远比本部要严重的多，林鹿尝试与院长沟通，想以第一视角拍摄西区抗疫的真实情况，但不出意外被院长婉拒了。

医院高层能接受电视台记者入驻只是为了表示“本院正在有条不紊地落实上头防控政策，稳中向好、一切可控”，至于其他可能会冒风险的行动，他们很难放权。

林鹿和游俞只好分头跟着查房医护及消杀保安，在本部拍摄一些“有条不紊”的画面。

再次汇合时，已至深夜。

因为病房不够，林鹿便提议和游俞共用一间房，当然，游俞在地上打地铺。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个屋檐下，从同屋到同房而已，又不是同床，林鹿已经很能接受了。倒是游俞显得格外扭捏拘谨。

“要不……我还是到走廊支个折叠床吧”，太近了，病房的空间狭小到甚至能感受到彼此间的呼吸交融。

林鹿瞥了他一眼，好笑地说：“我都没介意，你怕什么，快睡吧明天估计忙着呢”。

游俞面上一热，也不好再假意推脱，他乖乖将被褥铺在林鹿床边，“明天不会解封吗？”

解封？不可能的。林鹿预感事态只会愈发严重，所以今天院长拒绝她的拍摄请求时，她也能欣然接受。她并不急于这一时，总能找到机会进去的。

意识到游俞还完全不清楚医院现在的情况，林鹿便向他解释道：“小俞，在台里没派其他人来之前，为了节约时间精力，我们可能要分头行动”。

她就欺负游俞什么都不知道，诱声哄骗他，“我因为答应过别人帮忙照看住院部的小朋友，所以我到时应该会去西区，你呢就留在本部拍摄，好吗？”

游俞自然是林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说：“我都听你的”。

他坐在地铺上，仰着头满心信任地望向趴在床上的林鹿。

那无害可欺的脸庞，让林鹿可耻地羞愧一秒后，更加冒出邪恶的念头。

可恶，好想欺负他啊！这张脸哭起来应该也很可爱吧！

温情的氛围莫名变得焦灼起来。

偏偏游俞还在这时眨了眨眼，一脸纯良地轻声问道：“小鹿，你在想什么？”

林鹿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总不能说想把他欺负哭吧！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宁城那么安全……”

“因为那里没有你”，游俞哪里懂林鹿是在转移话题，他只知道，小鹿问什么他就要诚实地回答，“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擅自行动，我是先回了趟电视台，跟马主任汇报后才来这里的”。

他赶来这儿时，医院早已经封了，他也还没联系到院长，只能在小侧门请求保安大爷给自己开门。起初，保安大叔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记者也不行，刚才那么多人要进出，我都没允许，咱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的人”。

但听到他是林鹿的搭档时，大叔的口风明显有些松动。游俞顺势表示他有跟医院报备过，不信的话可以联系一下院长。

保安大叔哪有院长电话，半推半就之下，偷偷摸摸给他开了一条小缝，并表示“这是看在林记者的面子上，但只准进不准出”。

游俞讲这些话时，笑得眉眼弯弯。他在找小鹿的中途有听到她的“高光事迹”，可以想象，她那时一定像女侠一样英姿飒爽，只可惜他没有亲眼见到现场。

“傻瓜……”林鹿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别人都往安全的地方跑，他却义无反顾地到最危险的毒区来。

游俞反握住她的手指，捏着她的指尖细细摩挲了几下。

如此亲昵暧昧的氛围下，林鹿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他再次向自己表白，万一他顺势问自己刚才说的“会给他答案”是什么意思，她该如何回答？

但游俞并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只是温柔笑着，将她的手缓缓放进被子里，轻声说：“不早了，小鹿，该睡啦”。

林鹿一个大幅度动作直接躺平，将被子拉过头顶，默默将游俞摩挲过的手指放在胸口的位置，那股酥麻的触感似乎仍残留指尖。

*

机会来得比林鹿想象中还要快。

深夜，狂风席卷，万叶凋败，风雪砸得医院外面的卷闸门哐啷作响。但医院里一派安宁，众人都在沉睡中。

突然，一阵凌厉凄惨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林鹿吓得从床上惊坐起来，回过神时冷汗已经润湿手心。她望向窗外，树枝在狂风中摇曳，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魔。

游俞也很快清醒，他当即打开门旁的灯控开关。

刺眼的白炽灯让林鹿下意识眯起双眼，下一秒，她迅速翻身下床，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回忆那道尖叫声的方位。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林鹿沉着眸，径直打开房间侧面的小窗，风雪霎时扑面而来，室内的温度瞬间降下好几度。

对面楼的四五层全都亮起了灯，不断有人影走动。

西区住院部出事了。

林鹿穿戴整齐后，试图蒙混状况之外的游俞，“你先睡，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说罢，便头也不回直接出了门，还贴心地替游俞顺手把门关上了。

医院走廊的灯彻夜亮着，大多人躺在折叠床上，靠着墙睡得正香，听到响动也只是临时翻了个身，继续鼾声阵阵。

林鹿赶到应急指挥中心时，上十个医生护士正整装待发，林鹿见状赶紧跑到防护用品资源处，一边往身上套防护服，一边请求和他们一同前往西区。

“我不会给你们添乱，我就在旁边静静拍摄，这条新闻也可以不播，但我有权利知道前方的情况究竟如何！”

带队的医生本还有些为难，但见林鹿执意要去，拗不过她，只好仔细帮她检查防护措施是否做到位了，一行人才动身出发。

跨过本部与西区住院部连接的露天天桥时，大雪像飞蛾一样争先恐后地扑到众人身上，转瞬化为雪水，湿漉漉的触感落在眼皮、脖颈处，血吸虫似的迅速汲取掉身体里的温度。

林鹿打了个寒颤，不知不觉落在队伍后面。

一股熟悉的感觉萦绕身边，她皱着眉数了数队伍的人数，转头瞥了眼斜前方的高个子。

她一把揪着那人的衣服，“回去！”

林鹿突兀的声音引起众人的注意，带队医生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季医生，队伍里多了个人”，林鹿严肃地说，“还请直接让他回去”。

“小鹿……”游俞急切的声音刚从医用防护口罩中传出，就被骤风吹得七零八落。

林鹿冷眼直视着他的双眸，“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不会去西区，留在本院拍摄。游俞这才意识到他中了小鹿的圈套。

他捏紧双手，但最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说：“好，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说罢，向医护人员深深鞠了一躬，“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季昶铭挥了挥手，队伍继续前进。

“砰”得一声，隔绝两院的闸门被打开。

透过那扇门，灯火通明的西区入口，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脚步急遽地走来走去，喧杂声盖住了呼啸的北风。

仿佛在走一条长征路，前去支援的医护们在萧瑟的严寒中即将抵达彼岸，尽管那里温暖如昼，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不是黎明的曙光。

游俞举起相机拍下了他们的背影。

那背影里有他爱的人。

他想，他即使去了也没有办法替她抵挡一二，但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故事的结尾他都会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