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让，让一让！”

推着移动护理查房车的护士匆忙从身旁经过。

林鹿微微侧身，与护理推车缘挂落的止血带擦身而过。推车上东倒西歪的医疗器械显示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混乱的战斗。

一个护士喘着粗气迎面跑来，“季医生您来了！4楼A416房的小女孩突然休克，正在做心肺复苏，等您主刀！还有3楼A302房有位老人坚持不住自己拔管了，不过刚刚已经抢救回来了，还有……”

听到这个熟悉的房号，林鹿一愣，转瞬医护人员就已经分成三波队伍分头行动了。

“林记者，我们手术室是不让外人进去并拍摄的”，季昶铭跟上引路的护士，扭头对林鹿强调，“如果你要拍，恐怕只能先去别的病房了，注意一定要务必与病患保持1.5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几人先进电梯，季昶铭伸手制止住林鹿想要跟着进来的动作，“还请回避”。

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只有短暂几秒的沉静，几道嘈杂的叫喊声把林鹿拉回高压的现实之中。

“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救我爷爷吧！”女孩哭天喊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林鹿举着手持DV走到过道上，右侧方的病房门口，一个女子瘫坐在地上，口罩都哭歪了，残风落叶般摇摇欲坠地悬挂在耳旁。一名护士离她近一米的位置束手无措站着。

透过玻璃窗，病房内一名护士正跪在地上给床上的老人加氧，另一人则正在按压心脏起搏器。

女孩绝望地叫喊道：“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医生过来，为什么！”

护士不敢回答她的问题，今晚意外太多了，一下子四五个病患发病休克，医院人手已经严重不足，被封在医院、有主刀资历的医生更是紧缺。

更何况……其实这个老人早已经白肺，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哪怕氧气加到了最大，老人还是呼吸困难，血氧也从90一直往下掉，护士开始给他抗氧。

这个过程中病人血氧上一秒还是90多，下一秒可能就掉到60，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涨潮的时候如获新生，潮退的瞬间濒临窒息。

老人仰头张大嘴，呼吸机面罩将他的脸勒得变形，或许因为痛苦，他的面目显得有些狰狞。

护士急得大喊：“他已经跟不上呼吸机的节奏了！”

“怎么会跟不上节奏呢？”女孩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坠，时代发展的节奏那样快，爷爷每一步都没有落下，学钢琴唱KTV、模仿人家拍段子发网上、前段时间还学会了网购……

林鹿递过去一张纸巾，女孩将脸埋进纸里，似乎在自言自语：“所有事他都能尽全力做到最好，可是现在，怎么连呼吸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呢？”

刚做完一场手术的医生匆匆赶来，在病房支起临时的手术台。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无力为天了，但还是要仪式性地走完最后一道流程，这不只是对职业的捍卫，更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半个钟头过后，盖着白布的推车从病房里推出。女孩捂住眼睛失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着，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安静地仿佛怕吵到沉睡中的爷爷。

林鹿进去病房时，护士正在房间四处喷洒消毒水。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双人间。刚才动静那样大，对面病床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她走近后，看到床褥里微微隆起的身形，恐怕完全察觉不出这里还躺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是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了，病床上的男人睁着无神的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只有呼吸机平稳的滴滴声显示他还有着自主意识。

随着镜头的移动，刚刚已故老人凌乱的床单、散落一地的医疗废物、桌上还带着水滴的果篮，老人的呼吸似乎还没有消散。

果篮旁压着一张纸。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我想吃狮子头。

这句话的下面跟着一长串秀丽的字迹：爷爷，等你病好了我们马上回家，我亲自给你做狮子头红烧肉南乳骨，还有好多好吃的！

林鹿的防护眼罩内壁蒙上了一层水雾，她下意识伸手去擦拭，却忘了自己还戴着一次性乳胶手套，反而让眼罩变得更加昏花。

消毒水的味道最终侵占掉房间的角角落落。

老人生前的呼吸化作了死后的空气。

*

一直等到后半夜，林鹿才再次见到季昶铭。

他正在病案室发脾气，愤怒的声调搅乱了死寂的氛围，“你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你告诉我，一个感染病毒到90%白肺状态的小女孩，怎么休克抢救回来后就一秒痊愈了？是她身体变异了，还是我华佗转世创造了医学奇迹？！”

他的指头在医疗影像显示器上狠狠点了两下，屏幕上留下交叠的指纹。林鹿虽不懂医学细节，但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张正常的肺部ct照。

“是之前诊断错了还是录错了信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别在这给我狡辩！”季昶铭气得恨不得摘下口罩破口大骂，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他还不想死那么快，“要是明天小姑娘检查还是没问题，就赶紧给人转出去！别没病都给人关出病了！”

无视欲言又止的护士，季昶铭摔门而出，差点与站在门口拍摄的林鹿迎面撞上。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与林鹿保持安全距离。见她还算有眼力见儿，还知道主动侧身给自己让出一定空间，他的怒火稍稍平息几分，颔首会意后，正要出去。

“季医生”，林鹿叫住他，语气恳切，“方便接受采访吗？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最多半小时，辛苦您了”。

她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女记者，孤身一人跟着他们深入疫区一线，被他拒绝拍摄急救现场后竟然还一直待在这里蹲守，季昶铭不是不动容。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使命，拍摄新闻热点是记者的职责，但老实说，在当下这种情形，这两类显然不是能以统一标准架在同一高度去比较的。

她大可以不必“站得这么近”、以身涉险去拍摄疫区场景，她也大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搞到一手视频，相信不会有任何不明事理的人去指谪她。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来到了这里。

季昶铭沉默少顷，到底有些心软，“半小时，不能再多了，我要睡觉了”。

听到这话，林鹿如释重负地笑了。

临时找了间无人使用的小办公室，阖上门，两张凳子相向而置。

林鹿将摄影机架在凳子前面，让季昶铭先坐在镜头前，调整好拍摄角度后，林鹿才坐到他的身侧。

没有寒暄或引导，林鹿直接发问：“季医生，据此前的报道，病毒源最早检测出现在光明科学园区，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这场病毒或许是人为制造的？”

季昶铭讶异地看了林鹿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提这么棘手的问题，“呃这个问题嘛，我只是个医生，只能给出医学上的判断……”

林鹿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的回答，退而求其次接着问：“最早感染病毒的三名病患都曾就诊光明第一人民医院，我想知道，他们的症状与以往病毒感染的症状有何异同？”

有了第一个问题的对比，这个问题显然容易多了，季昶铭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你可问对人了，这三名患者都曾由我经手主治”。

在林鹿热切的眼神下，季昶铭侃侃而谈起来。

最早发现的三名病患都是持续发热乏力两三天后，支撑不住了才来医院就诊，就诊时X光检查出已经到了70-80%白肺状态，照理说“肺部影像大范围白色样病变”这种肺炎病情一般是经过了比较长时间“呼吸不畅、胸闷气短”等症状。但他看的很多感染病患都表示，“身体不舒服才两天，就赶紧来看医生了”。

“也就是说，他们要么是早已经感染，但都无症状，出现明显症状后就已经成了白肺，要么是……这个病毒一旦感染就会短时间演变成白肺？”林鹿皱了皱眉，“哪种可能性更大？”

“理论上来说倾向于第一种，但……”季昶铭拖长尾音，显得有些犹豫。

“但现在患者临床症状表明，后者可能性更大？”林鹿替他说出后面的话，细细观察起他的微表情。

只见季昶铭微不可察挑了挑眉，林鹿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于是换了种更为委婉提问方式，“此前有病毒感染会呈现出类似的症状吗？”

季昶铭这次很果决地摇了摇头，“所以说，这个病毒的危害不容小觑”。

“从医院目前接手的病患案例来看，致死率和治愈率情况如何？”

“目前出现类似症状的疑似感染患者都……”季昶铭沉默一瞬，“还没有治愈的案例出现，白肺到这种程度，一般很难……”

“A416房的女孩呢？”林鹿直视着季昶铭的眼睛，沉声问。

季昶铭一怔，眼神似有闪躲，“她应当是信息输入系统时出错了，医院今后会加强这方面的培训管理”。

医生决不承认病毒感染到白肺程度后会痊愈，说明以前确实没出现过这样的案例。但这种判断是出于对现存一般型病毒感染的研究基础之上，如果说这次的病毒本就是不常规的呢？

“这三名患者之间除了发热乏力等基本症状以外，是否还有别的相似点？比如感染到死亡间隔时间、死亡直接起因及特征……”

林鹿的问题引起了季昶铭的深思，他细细回想起来，他“咦”了一声，竟悟出一丝不对劲，“发热2-3天后白肺，4-5天症状才出现咳嗽、呼吸困难，最后都是休克致死，死亡周期在7天左右……”

季昶铭眉毛拧作一团，“自然进化的病毒照理说结构非常复杂，因接触环境和个人体质不同，潜伏周期、感染后的症状和持续时间等都会有所差异，但是这三个病例……”

就像是某种既定的简单程序，到某个点就开始运作某个设置。季昶铭突然回想起林鹿在最开始抛出的那个棘手问题。

但他很快改口，“但这三个病例还不足于判断出太多规律，不具备普适性，只能说确实存在一定的巧合”。

林鹿了然，她想要的回答已经有了眉目。最后让季医生简要介绍了病毒感染的一般症状及预防措施后，采访在晨昏交接的一线天光中结束。

“辛苦您了，季医生”，林鹿加上季昶铭的联系方式后，提着设备，与他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一夜混乱的住院部，直到这时才渐渐宁静下来，走道上已没了推着查房车行色匆匆的护士。

临走时，季昶铭犹豫着对林鹿说：“林记者，抱歉有些问题我不能给出专业解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这有个人倒是或许能帮上忙”。

“他是传染病学专家，之前也在隔壁园区研究所任职过”，季昶铭在聊天框中打上一串字符，直接发给她。

林鹿低头一看，「吴量子」三个字振聋发聩。

“他就在这栋楼8楼，不过这人他脾气比较差，不太好搞……”

林鹿怔怔地仰头望向楼上，白到晃眼的天花板让她眼前一花。

鼎鼎有名的花国科学院院士，病毒研究权威专家居然就在自己楼上。这是踩了什么狗屎运吗？

季昶铭先行一步乘电梯前往隔离点进行检测，他朝林鹿挥了挥手，笑得和蔼。

“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