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看看。”吕嗣有些局促。

赤华眉眼闪动：“那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帮忙。”

吕嗣看着这比自己要年长几岁，神态举止却透着稚气的少年，略显尴尬地点点头。

这时，一身着银纹白衣的男子走上前来。他墨发半束，眉宇间点着一抹清艳的朱砂，气质温润。

余长雎揉了揉赤华的头发：“不是同你说好了，有客人来便要唤我吗？”

赤华撅起嘴：“赤华能帮忙，赤华认得很多书了！”

余长雎转而看向吕嗣道：“让客人见笑了。这枥木堂中的书籍，客人可随意取阅。书架上是些样本旧书，若有中意想买下的，我再为客人取来新的。”

吕嗣的目光飘向庭院中那些身影，问道：“若只是在此处看书，不买走，是否不用花钱？”

余长雎点了点头。

吕嗣心中欣喜，小声道：“那我改日再来。”他朝余长雎和赤华微微颔首，便转身快步离开了书铺。

夜色渐浓，枥木堂翻牌闭店。

简铭背着沉甸甸的书箱，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枥木堂，今日被先生留堂，心情十分糟糕。

“赤华——”他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赤华闻声从厨房探出脑袋，嘴里还叼着半根油光锃亮的鸡腿，眨巴着眼睛看他。

“小鱼哥！你快看，赤华他又偷吃！”简铭一把扔下书箱就朝着赤华冲了过去，“凭什么就我要去学堂，你就能在家闲着偷吃！”

两人顿时在追打玩闹起来，叫嚷声冲破院子。

许忘邪自楼上下来，简铭发足狂奔，几乎要撞上他，被余长雎一拉，堪堪躲过。

“饭菜好了，端过去吧。”余长雎对许忘邪道。

听到开饭的消息，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立刻消停了，乖乖跑去洗手，在饭桌前坐好。

饭后，几人便各自散去，回到各自房中。

二楼的布局简洁，四间厢房环绕着一个小小的露台。余长雎的那间，既是卧房，也兼作了书房。

枥木堂邻近学堂，生意渐好，新进的书籍也越来越多。原本用作库房的屋子已然堆满，其他地方又担心受潮，只得将一部分书册暂时安置在余长雎的书房里。

余长雎的书房不算宽敞，墙角处，午时许忘邪整理过的书籍已经整齐地摞了起来，几乎占满了所有边角，只门前一小堆书尚未归置。

许忘邪跟着走了进来：“剩下的这些，我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

余长雎环顾这被书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视线最终落在书桌后方的书架上，书架最上层，靠近房梁的地方，似乎还有些空隙。

“暂且放在那上面吧。”他指了指书架顶层。

说着，便走到书桌旁，脱掉靴子踩上了桌面。他身形颀长，站在桌上，伸手便能轻松够到书架顶层。

“你把书递给我吧。”他低头对许忘邪说道。

许忘邪俯身抱起一摞书，走到桌边，一本本地递上去。余长雎站在高处，一本本仔细地将书排列在那有限的空间里。

许忘邪一边将余下的书册搬起，一边说道：“江献托话说，先前的话本都已看完，让我们得空再送些新的过去。”

江献独自居住在都广中，日子久了难免寂寥，时常寻些由头，让两人给她捎带些话本、玩物解闷。

“那我便再挑几本新的给她带去。”余长雎接过他递来的最后几本书。

待书房收拾妥当，两人便进了都广。

夜间的都广，天幕是深邃的墨蓝，缀着无数闪烁的星子，远比人间所见更为璀璨明亮，柔和的光辉洒落在建木上，泛起朦胧的微光。

余长雎走到惯常停留的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下方蜿蜒的河流旁，静静矗立着一座小巧精致的木屋，窗棂间透出温暖的光晕，那便是江献在都广的居所。

许忘邪取出随身携带的陶埙，置于唇边。埙音缓缓流淌而出，悠远地传向崖下。

不过片刻，一道轻盈的身影便乘着翼展宽阔的獙狐翩然而至，江献轻盈落地，接过余长雎递过去的一叠新话本，脸上露出别样的神色，随即将自己看完的几本交还给他。

“这次的话本甚合我意，”她笑语盈盈“下次来时，记得多带一些。”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素色的小布袋塞到余长雎手中，“一点谢礼，有安神辟邪之效。”

两人回到书房，将退还回来的几本书重新归置到书架上。

余长雎手里捏着那个小布袋，有些纳闷：“上神怎的只给了我，却没有你的？”他解开系绳，只见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罐。

之前张婆婆赠的朱砂尚未用完，此物暂且用不上，余长雎便将其仔细收好。

许忘邪对此并不在意。他目光扫过堆满书籍的房中，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此后，你去我房中睡吧。”

“嗯？”余长雎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虽说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但始终恪守着分寸，起居一如往昔，从未逾越。

“你这杂物太多，新书微土未净。”

余长雎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好。”

他抱着自己的被褥，走进许忘邪房中。屋内陈设简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中带着微苦的气息，仿佛雪后松枝的冷香。

他将枕头放在许忘邪枕边，动作有些迟疑。

许忘邪已去沐浴，屋内只剩他一人。他站在床边，鬼使神差地，俯身捏起许忘邪叠放在床头的一件素白内衫，凑近鼻尖。

那清苦的气息更浓了些，他心头莫名一颤，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衣物恢复原状，耳根微微发烫。

待两人各自沐浴完毕，并肩躺在床榻上时，余长雎却毫无睡意。

身侧传来许忘邪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已经入睡。他侧过头，在朦胧的夜色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静静凝视着枕边的人。

看了不知多久，余长雎悄然起身，轻轻拿走了搭在床头木架上的玄色外袍，回到书房。

初雪不知何时开始落下，细碎的雪花被寒风卷着，从未曾关严的窗缝悄然潜入，在地面留下几点湿痕。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雪光映照出的轮廓。余长雎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衣袍掩在他脸上，身上。

他仿佛未觉侵入室内的寒气，呼吸兀自变得粘稠而滚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衣料的纹理深深烙进掌心，听见雪花触碰地面时那几乎不存在的碎裂。

他微微仰起头，汲取着混合了雪味的苦香，窗外的雪光映出一片恍惚的白。衣袍从汗湿的额头滑落，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仿佛要嵌入骨血。

这是亵渎，也是余长雎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慰藉。

——

次日巳时，天光透过破旧的窗纸。

余舜丘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扰了清梦，见吕嗣正蹲在那破柜子前，埋头翻找着什么。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挎包，极其珍重地将桌上那寥寥几支秃笔和一小叠粗糙的纸张收进包里。

“你要去哪儿？”余舜丘揉着眼睛坐起身。

吕嗣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道：“去外面……玩。”

“玩？”余舜丘一听来了精神，“带我一起去，我在这破地方快闷出小鸡来了！”

“你不怕被你哥瞧见？”吕嗣迟疑地看着他。

余舜丘跳下床，扯了扯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服，又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穿成这样，再往脸上抹点灰，就是我姐站在眼前，也未必认得出来！”

两人顶着阴沉沉的天色，来到了枥木堂门前。

余舜丘抬头看那招牌，又透过门扇瞥见里面满架的书籍，脸色如丧考妣：“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

吕嗣道：“你若不喜，便自己回去。”

“……算了，”余舜丘撇撇嘴，“来都来了。”

柜台后，余长雎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吕嗣，温和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今日天寒，书铺里没什么客人。院子里昨夜那层薄薄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原本摆在院中的桌椅被移到遮风的廊下。

吕嗣引着余舜丘在廊下的条凳上坐下。

余舜丘四下张望了一番，终究觉得无趣，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画多字少的小人书，百无聊赖地趴在冰凉的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赤华端着一小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走了过来，小心地放在两人脚边，驱散了些许廊下的寒意。

他自己也蹲了下来，伸出手在炭火上方烤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余舜丘。

“你是这书铺里的帮工？”余舜丘抬起眼皮，没什么精神地问道。

赤华摇摇头：“这是我家。”

“哦，”余舜丘应了一声，没什么诚意道，“我之前路过这儿，还没进来过。”

“你是学堂里的学生吗？”赤华歪着头问。

余舜丘脸上掠过一丝烦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简铭也在学堂里。”

“简铭是谁？”

赤华被问住了，眨了眨眼睛，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描述，只好卡在那里，脸上露出些许困惑。

余舜丘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似乎不太灵光的样子，也懒得再追问，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里那本小人书上，不再出声。

廊下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响。

申时刚到，简铭便背着书箱从学堂回来了。一进店门，瞧见廊下多了两个生面孔，立刻来了兴致，凑上前打招呼，跟着蹲在了炭火盆边。

“你还真在九思学堂啊。”余舜丘抬眼，瞥了瞥简铭身上的学服。

“怎么了？”简铭被他问得一愣。

旁边的赤华立刻道：“他也是，他也是。”

简铭闻言，上下仔细打量了余长雎一番：”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先生所教，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余舜丘挺了挺腰板：“在下乃是余府小公子，余舜丘。平日……多在府中自请先生教学，甚少去学堂。”

“公子？！”简铭眼睛溜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视线落在他那身打补丁的粗布衣服上。

余舜丘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装扮，连忙讪笑两声：“这个……近日体察民情，深入民间，问道于百姓，自然要……入乡随俗。”

对面一直低头看书的吕嗣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