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舜丘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你……可认得林祁先生?”
简铭点头:“认得啊。”
“他最近如何?”余舜丘显出一丝急切。
“什么如何?”
“就是,嗯,身体可好?样貌……可有变化?衣着……还和以前一样吗?”余舜丘含含糊糊道。
简铭狐疑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管说便是了!”余舜丘恼羞成怒。
简铭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拉长了语调:“林祁先生啊……我前几日下学时,好像瞧见有个姑娘在学堂外面等他来着。”
“什么!”余舜丘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震得炭火盆都晃了晃,把简铭和赤华都吓了一跳,“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啊,”简铭耸耸肩,“我就是远远瞥见一眼。你想知道,自己明天去学堂看看不就清楚了?”
余舜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好,我明日就去学堂!”
——
另一处书卷之地,传来朗朗书声,震落的晨露跌入混杂着墨香的芳草之间。
九思书院中,教书先生林祁立于讲席之前,手中握着一把檀木戒尺,轻轻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拍打着。
他目光扫过底下正襟危坐的学子:“今日,照例抽查背诵。”
林祁年不过三十,穿着一袭半旧的青色长衫,眉目疏淡清俊,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既有文士的儒雅风致,又不失为师者的肃穆威严。
“早知就不来了。”余舜丘窃窃道,用手肘悄悄撞了撞身旁的同窗。
林祁缓步走下讲席,来到一位学生面前:“便由你开始,《采薇》前四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林祁微微颔首,脚步移动,停在了余舜丘那位同窗的案前:“你,接下去。”
同窗缓缓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余舜丘在一旁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模样。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他略作停顿,随即流畅接上,“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林祁点头示意他坐下。随即,话锋陡然一转:“余舜丘——”
“啊?”余舜丘僵住。
“你,接着背下去。”
余舜丘磨蹭着站起来,他张了张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同窗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采薇采薇……采薇采薇……”余舜丘神思恍惚,嘴里反复念叨着,手指不住地抓挠着头发和耳朵。
“伸手。”
余舜丘撇撇嘴,极不情愿地伸出左手。“啪”地一声脆响,戒尺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掌心上。
就在戒尺要离开的瞬间,余舜丘五指骤然收紧,竟死死攥住的。他抬起头,目光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执拗,撞进林祁的眼底。
“松手!”林祁眉头蹙起。两人就这般僵持着,一个紧握戒尺不放,一个面色沉凝,学堂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余舜丘率先败下阵来。
他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一塌,松开了紧攥的戒尺:“学生知错,我去后边站着。”
说罢,他也不看林祁,溜肩塌背地走到学堂后方的墙角,面壁而立。
散学钟声敲响。
那位同窗在学堂门口追上了闷头往外走的余舜丘,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喂,你咋回事啊?一到林先生讲学就跟蔫茄子似的。”
“谁蔫了!”余舜丘一掌拍在他背上,力道不小,“爷那是不爱跟他一般见识!”
“哎哟,还在这儿吹!快说,他是不是抓着你的什么把柄了?比如……你偷偷往他茶水里加料?”
“滚滚滚,我还未龌龊到那种地步!”余舜丘烦躁地挥手,“我不在,你躲在被窝里偷偷背书我还没算账呢!”
“谁偷偷背了?就没有我不会的!”同窗得意道,随即又凑近些,带着促狭的笑意,“话说回来,听说你去倒凤阁快活了?怎么样,带我一起。”
余舜丘敷衍道:“过几日,过几日再说。我长兄最近盯得紧,等他忙他的去了,爷才能重获自由身。”
正说着,另一边也刚下学的简铭瞧见了余舜丘,远远地便挥手招呼他过去。
余舜丘正想趁机摆脱同窗的盘问,抬脚欲往简铭那边去,身前却是一暗。
林祁已站在了他的面前,拦住了去路。
“又怎么了?”余舜丘差点撞上,一个趔趄稳住身形。
林祁不容置疑地将人往已经空荡荡的学堂里带,边走边道:“你已有半月未到学堂,落下的文章课业,从今日起,每日下学后单独留下一个时辰补上。”
余舜丘叫苦连天,半推半就地又被拉回了学堂,一屁股重重坐在自己原先的座位上。
“将课本前三篇背诵下来。”交代完,他转身便要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
余舜丘见状,急忙拉住他:“诶!你不陪着我?这些句子佶屈聱牙的,意思我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背得下来?”
林祁回身瞪了他一眼:“教习这三篇文章时,你人不是还在学堂里坐着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忘干净了!”余舜丘一副无赖相。
林祁盯着他看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他重重地拉开余舜丘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面色沉郁。
余舜丘见他坐下,不再吵闹,却也并不立刻看书,愣愣地坐在桌前,眼神放空,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一动不动。
“书呢?”林祁冷声问道。
“没带。”
林祁闭了闭眼,将自己那本纸张泛黄的课本拿起来,重重拍在了余舜丘面前的桌面上。
余舜丘轻哼一声,低声背诵起来,只是那声音含糊,心思显然不在书上。
偌大的书院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斜阳从窗棂照入,窗外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轻响,伴随着余舜丘那断断续续、不甚流畅的背书声,更衬得四周沉寂。
林祁静静坐在一旁,余舜丘硬将他留下,却又半天不提出半个问题。
林祁无法,只得从书袋中另取了一卷书,摊在膝上,垂眸看了起来。
“致知在格物……格物……”余舜丘磕磕绊绊地念到此处。他抬起头,正想开口问问林祁这“格物”究竟是个什么格法,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只见林祁耷拉着脑袋,保持着坐姿睡着了。
他身下的椅子微微翘起靠在后桌,那本翻开的书还摊在他的双膝之上。头轻轻歪向一侧,几缕长发滑落,散在白皙细长的脖颈旁,窗外渗入微风,发丝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余舜丘看了一会儿,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嗫嚅了一句:
“早说了,不想来这地方的……”
等余舜丘磨磨蹭蹭赶到枥木堂时,天色已近黄昏。吕嗣已不在,只简铭和赤华坐在廊下的木桌前。
余舜丘一屁股瘫坐在空着的凳子上:“小爷再也不去那破书院了!谁爱去谁去!”
旁边的简铭立刻跟着仰天长叹,声音比他还要凄惨几分:“我也不想去啦——”
两人趴在桌上,你一声我一声地抱怨起来,赤华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
几日后,枥木堂内依旧宁静。
炭火盆在廊下散发着融融暖意,赤华趴在盆边,眼睛映着火光。
吕嗣坐在桌旁,一笔一画认真地习字,神情专注。简铭今日难得不用去学堂,从书架上抽了本山水游记,大大咧咧趴在另一张桌子上翻看。
一旁的余舜丘凑过去瞥了一眼,喜道:“这不是我阿姐的书嘛!”
“嗯?”简铭把书抬起来,看了看封面上的署名——朝木散人,又狐疑地看向余舜丘,“你姐?”
吕嗣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余舜丘脸上得意:“那当然!”
“骗人的吧?”简铭满脸不信,把书翻得哗哗响,“朝木散人的游记可是很受欢迎的!”
“我骗你作甚!”余舜丘道,“家中书房还收着她好多手稿呢。”
吕嗣小声嘟囔了一句:“你长兄是朝廷侍郎,你姐是知名文人,你嘛……不像……”他上下扫了余舜丘一眼。
“我不像什么?!”余舜丘立刻炸毛。
“真不像亲生的。”简铭直接把吕嗣的话补全了。
余舜丘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跳脚反驳:“我怎么就不是亲生的了?告诉你,我姐才不是亲生的呢!她姓蓝,我姓余!”
“姓蓝?”简铭皱眉道。
余舜丘正要说什么,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书铺门口炸响:
“余舜丘!”
只见身形高大挺拔的余舜牧,如铁塔般伫立在枥木堂门前。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那双眼睛牢牢锁在余舜丘身上。
獾兽依旧形影不离。
余舜丘浑身猛地一颤,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僵在原地:“哥……我、我不跑了……”
余舜牧并未立刻理会他,而是先转向柜台后的余长雎,微微颔首:“唐突先生了,在下来带舍弟归家。”
简铭一看这架势,心知不妙,连忙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赤华和吕嗣,三人迅速挪到角落。
余舜牧缓步上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看似随意地搭上了余舜丘的肩膀,“咔嚓!”。
余舜丘凄厉的惨叫瞬间响起,他的左臂软软垂下,直接被卸脱了臼。
余舜牧拎着痛得涕泪横流、几乎站立不稳的余舜丘,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刚到门前,他却顿住了脚步。
那獾兽,从刚才起竟一直停留在门槛之内,并未跟随他。它三只猩红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全身毛发根根倒竖,龇露出尖利的獠牙,身体低伏。
余舜牧循着獾兽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从柜台后走出的余长雎身上。
余长雎垂眸看向獾兽:“是这位客人有事找我?”
那獾兽喉间滚动着呜噜声,在原地踱了两步,始终不敢越近前。
一旁的余舜丘见它这般模样,捂着脱臼的肩膀连连后退,他不止一次领教过这畜生的厉害。
忽而那獾兽向后跃开两步,用力甩了甩脑袋,凶相瞬间收敛。它转头望向余舜牧,“嗷呜嗷呜”地小声呜咽,尾巴也耷拉了下来。
余舜牧目光也从余长雎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身后。
只见许忘邪不知何时已立于余长雎侧后方,神情淡漠。
余舜牧看了看露出惧意的獾兽,又深深望了许忘邪一眼,随即抱拳道:“误会。打扰了。”
言罢,拎着仍在哀嚎的余舜丘转身离去。
待那两人一兽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余长雎微微蹙起眉头。
“这是獾兽,”许忘邪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闻到了你身上的阴气。”
余长雎闻言抬手,指尖碰了碰额间那道朱砂,指腹沾染上一抹红痕:“鼻子倒是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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