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听说太子和信王殿下都去了太平兴国寺呢！”鸢尾趴在马车纱窗上，一个劲往外头瞧。

街上多了许多僧人、师姑，多沿街各家各户送浴佛水，换取香火钱。

“大娘子今儿去的也是太平兴国寺。”忍冬道。

海棠髹漆矮桌上摆着一盘青杏，一盘樱桃，碧桃正在点茶。

王姝斜倚云青色梅兰竹菊纹软靠，伸出葱白手指，捻起娇艳欲滴的樱桃放进嘴里，翻开没看完的话本，呷了一口茶，笑道：

“去的人多着呢，每年太平兴国寺龙华会便是最盛的。传说‘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太后每年都在那里亲自用名香浸水，浇洗佛像，届时用浴佛水供养的花卉都极稀有的。

“还有诵经法会，斋会，放生，结缘，求子这样有意思的事呢。更不用说太子和信王替宫里贵人去放生了，我估量着开封府那条街都要堵上了。幸好咱们往东去的。”

“太平兴国寺的斋饭极好呢！”忍冬道，“也有人奔着斋饭去的。”

王姝笑：“也是有的。他们寺里做的那道豆腐，真真极品，其他地方都没有那个味儿，做得比肉还要鲜甜，还要香呢！”

鸢尾忙点头道：“我娘说那道豆腐极费功夫的，她虽做不出一样的味儿，但那里头许多的菌子，许多的汤汁都费功夫才能熬出来的。”

“他们寺里专门有做豆腐的僧人呢，每日天麻麻亮便出炉了，多少人赶着去买，光是生豆腐，平日里都抢不到的，那道糟豆腐更别说，斋会才做呢，难怪大家都往那边去了。”文竹拿着绣绷子，端详着花样。

“说到这个，还有个极好笑的事儿！”王姝拍手笑，“听闻咱们家隔壁宋大人的夫人极爱他们寺里的豆腐，每日醒来了打发人去买，都买不到的！宋娘子便令宋大人上朝前先到开封府后头太平兴国寺买豆腐，正好赶上第一锅出炉。宋大人揣着豆腐去上朝，陛下闻见味儿，问是何物，宋大人道‘太平兴国寺豆腐也’。”

大家都笑起来。

鸢尾悄悄往后缩了缩。

“吁——”马车停下。

忍冬道：“当真那般好吃么？”

王姝笑得不行，一边将手环在婆子脖子上，乖乖让人将自己背下去，她扭头笑着道：“当然好吃！还有呢！听我说来——”

鸢尾跳脚了，脸色涨红：“小娘子！”

王姝笑声洒落一地，指着鸢尾，眉眼带笑，“小的时候，我打发你鸢尾姐姐去买，她两手空空回来，回话说卖完了，可你猜怎么着？”

鸢尾扑进文竹怀里，脸红到脖子根儿，跺脚：“小娘子欺负人！说好了再不提！”

文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忍冬忍不住：“小娘子快讲，怎么了呢？”

王姝笑得浑身颤动，眉眼弯弯：“她嘴角还沾着豆腐渣呢！”

“啊？”

“哈哈哈哈！”

一行人正笑得前俯后仰，树上鸟儿都惊跑了，忽地一队人马从旁边道上拐来，为首一匹汗血宝马，四蹄踏雪，雕鞍彩辔，马上少年侧眸看来，下颌冷厉，一双丹凤眼，清冷凉薄。

不是静国公府世子爷是谁？

依旧是浩浩荡荡的随从，金尊玉贵，长身玉立，想要靠近者都被驱赶了。

王姝由婆子背着放下，坐在轮椅上。

人群中，她单薄脆弱，脖颈纤细，眉眼带笑，鬓间海棠随笑声颤抖。

所有人若有若无将视线投向她。

王姝闻声回眸，嘴角还挂着笑意。

侍从忙牵了世子爷的马，裴雪寅下了马，将鞭子扔给随从，视线向这边看来。

裴园与王园对门，二人中间隔着几步而已。

她收了笑容，颔首，垂眸道：“世子爷。”

裴雪寅淡淡“嗯了”一声。

王姝吩咐：“进去罢。”

丫鬟们也肃静了，屏息凝声。

王府一行便进了王园。

裴秋生视线在对方身上凝视半晌，裴雪寅眸子扫过，声音清冷：“裴秋生。”

“是。”裴秋生忙回神。

“香料可好了？”

“都备好了。”

“走罢。”

风过，桂树摇晃树枝，枝叶哗啦啦作响。

王园。

王姝来这里，是为了治腿。

叶青云说了，先喝药，待半旬后再来施针。

王园原是一江南富商的宅子，因儿孙败光了家产，连汴梁最后的根基、几辈子攒下来的宅子也要卖掉，娘亲便买了来。

至于与裴园毗邻，便是裴雪寅小时候的逸事了。

只因王姝有这处园子，两人吵架，将自个儿有的从天到地，从爹娘到玩意儿，全都数了一遍，最后小王姝以有一园子获得压倒性胜利。

小裴雪寅哭着跑回家，让静国公为他建了这座裴园。

“这次施针将比以往都疼，忍着。”叶青云交待完，有些纠结地试探道，“你们方才又碰上那裴世子了？”

王姝笑：“是呢！叶郎中既跟世子爷是旧识，怎么不见上门拜访呢。”

叶青云缩了缩脖子：“能不能别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看着我。我，我胆儿小。我，我什么都没说呢，你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样子真的很吓人。那世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我区区江湖郎中，怎敢腆着脸上门。”

王姝笑了笑，只道：“开始罢。不是说这次施完针我的腿便能慢慢动了么？”

叶青云忙道：“是呢！这不是怕你忍不了么。你当真不循序渐进？直接扎到筋上，痛比剜肉，虽则见效快，但疼绝非寻常人可忍的。我劝你还是慢慢来。”

王姝笑：“既然多早晚都要疼这一回，何必忍那些钝刀子割肉的疼呢？世事多变幻，我希望早些能自己走路，谁知道明儿还能不能有安生日子呢。”

“好，你说的。”叶青云道，“后悔也来不及的。”

他拿出羊皮卷，那些寸长的银针都戳在羊皮上，比起寻常的还要粗一些，小丫鬟们看着便忍不住眼圈儿泛红。

王姝笑：“嗯。好好施针，我都不怕，你有甚好怕？想想那一万金。”

叶青云：“……”

他让人按住王大姑娘，防止太疼了她挣扎起来扎歪了。

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真的一声也没有喊疼。

除了额头上的汗，她一直是平平静静的模样。

他第一次见，便觉得她是一尊观音，成天笑模样，却假的很。

上次他扎这针，还是替青州的一个杀手。流血不流泪，从小死人堆里进出，受伤如同家常便饭的一个人，扎针的时候疼得挣扎不休，青筋暴起，几个大汉才压住。

而观王大姑娘，她只是脸色发白，手指攥紧，默默忍受着。如同这疼痛，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早已分不清是疼，还是其他什么。

叶青云心不知怎么颤了一下。

“擦汗。”他声音沙哑。

小丫鬟忙将他额头和下颌汗水擦去。

王姝额头满是冷汗，视线模糊中，不知道怎么，想起小时候跟裴雪寅吵架这事，不由笑了一声。

要说她小的时候一开始有多喜欢裴雪寅，是没有的。

裴雪寅是个娇惯的金疙瘩，任性，脆弱，娇纵。她常常如履薄冰，需要哄着他。

是后来，静国公府不许小世子玩水，裴雪寅偷偷背着人下水，险些呛死，她不放心，偷偷跟着，才将他救了起来。

代价便是自己高烧昏迷三天三夜，险些死去。

从那以后，裴雪寅便待她格外好，黏着她，什么好东西都要巴巴送给她，一天十封信给她看。

王媃有弟弟，有娘亲，有爹爹。

她孤零零的，那个娇纵淘气却心地很好的小裴雪寅这样喜欢她，她怎么能不喜欢呢？她使劲抓住了小裴雪寅，十倍百倍还回去，希望他更喜欢她，永远喜欢她。

后来，当习惯了有人对她这样好，骤然失去，她便发疯一样不肯放手。

却没想到情分这东西，便如同指缝间细沙，抓得越紧，漏得越快罢了。

她笑了笑。

叶青云手险些一抖。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闲杂人一律不准进来，都不要打扰施针！”他眨了眨眼睛，凝神盯着穴位。

大家第一次在吊儿郎当的郎中身上看到这样严肃的表情。

文竹吩咐人在门口守着：“知道了，叶郎中请安心施针。”

叶青云抽出一根极长极细的针，得有小手臂那般长。

他盯着那针，伸手一捻，轻轻戳破皮肉，扎进小娘子膝盖里面。

那双腿，泛着淤青，满是针孔，皮肤又那样雪白，只瞧着更加渗人，更加疼。

文竹不由捂住嘴巴，眼睛发红。

屋里一片寂静，气氛紧张。

“擦汗。”王姝声音沙哑。

碧桃忙拧了帕子，细细替她将额头，鬓角，下颌上的汗水擦去。

阁子换上了新的碧纱窗，窗外是高槐深竹，绿意扑面，屋檐上挂着各色鹦鹉、百灵，和着这晴日春光，榴花院落，唱着清脆的啾啾歌声，晨光透过那碧色的纱照进来，屋里每一样都是她亲手布置，那么可爱。

小丫鬟们神情紧张，一片忙碌……一切都充满希望呢。

王姝眼睫颤了颤，视线渐渐模糊。

最后，她瞧见了一只虎头虎脑的小白虎，从榻下探出头，好奇地盯着她瞧。

王姝无力地笑了笑，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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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