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裴雪寅垂眸,将麻纸伸到烛火上,火焰贪婪地吞噬,顷刻间化为灰烬。
火舌舔上指尖前,他抿唇,猛地将手缩了回去,神色淡漠。
纸上写:“五日前,青州裘震率部众叛出,欲投向朝廷,孟嘉儒命悉数斩杀,七波人马均已失手,裘震与亲从九死一生逃出,向汴京而来。一行昨日已入城,我们的人跟丢了踪迹,裘震对公子怀恨在心,他身边厉玄最擅刺杀,公子万万小心!”
他拿起香箸,掐灭烛火,漫不经心看向窗外。
竹丛幽绿,随风飘荡,望不见尽头。
“吱呀——”
他走出清虚堂。
“世子。”众人行礼。
裴秋生立即迎上前来:“世子可是要回府?”
裴雪寅看着他:“你爹前几日腿疼,如今可好了?”
“还未好呢,大娘子吩咐郎中瞧了,说多年风湿,好生将养几日,府上诸事有我呢,世子不必担忧,一应事宜属下已安排好了。”
“是么?一切如常?”
裴秋生眸子微闪,笑道:“属下办事,世子爷放心便是。”
裴雪寅“嗯”了一声,走的是出园子的路。
裴秋生并小厮侍卫们忙跟上。
雪莹在园子里瞧着,嘀咕,“今儿怎地多了几倍护卫。”
裴雪寅看了一眼身后护卫,道:“不必跟着。”
裴秋生脸色一变:“世子!不可!”
裴雪寅淡淡看过来。
裴秋生神情紧张,“属下担心大娘子责问,外头的人不知轻重,若是冲撞了爷,如何向大娘子交待呢!”
裴雪寅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冷冷丢下一句:“不要跟来。”
说罢,马蹄扬起,身影如星矢,飞箭一般消失在街道尽头。
侍从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命令。
裴秋生狠狠踢了一脚侍卫:“快跟上!世子一个人在外头,若是出了事,你们几个脑袋够掉的!”忙扶帽子,跨上马去追。
追至朱家桥,却已经失了踪迹了。
一则世子那匹马乃千里良驹,大宛进贡,二则浴佛节街上行人愈多,马匹难以疾驰。
“该死!”他原地打转一圈,狠狠扬鞭,指了两个侍卫,“你们快回去禀告大娘子和国公爷!”
又对其他人道:“你们继续找!”
“我去那边找找!”
“是!”
他环顾四周,趁人不注意进了一家解典铺。①
掌事是个青年人,皂衫角带,正斜倚在柜台上端详着一柄象笏,用挑剔的声音道:“最多可借十两银,若死当,我出十五两。”
柜台前一男子,大腹便便,满脸焦急,闻言不敢置信:“十五两?这可是我祖传的宝贝,先祖太常公旧物,怎么也是唐朝的,怎可能只值十五两!”
掌事眼皮撩起,百无聊赖地将那象笏往他怀中一扔:“不信我?您出门右拐,自便。”
男子骂骂咧咧往外走,正撞上裴秋生,大声道:“这黑店,还是别家去罢!”
裴秋生扶了扶歪了的幞头,看向掌事。
温竹青拿起手中铜钱吹了吹,视线一抬,瞧见他,挑眉:“哟,这不是裴大官人,静国公府上的大管家,怎么,您手头也紧,上我们这儿借钱?那我可得仔细瞧瞧您带了何物来典。”
说着,两手抖了抖从袖中伸出来,走出柜台。
裴秋生皱眉:“是你。”
他道:“别废话,我来赎回之前典当的东西。”
温竹青笑道:“原来如此。请后面稍候,待我取了账本来与官人对。”
“请。”
裴秋生当即往店后去。
待关了门,裴秋生回头道:“温竹青,孟先生派你来的?我怎么不知你何时来了汴梁?”
“孟大人急匆匆来便是为了关心在下?”
“裘震带着厉玄逃到了汴京,孟先生派天字部追杀,如今失去他们踪迹,你这个时候来汴梁,可是为了裘震来?”
“当啷——”温竹青抽出一柄青铜剑,视线轻轻扫过,回头笑:“是也不是。”
“裘震之妹死于公子之手,他知道公子身份,此次来京,必定为了搏一线生机,他若出卖教派,只凭着公子身份这一条,便能扣开太子府大门。我们必须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
“孟先生向公子隐瞒了这件事?”温竹青挑眉。
裴秋生肃声道:“公子身份敏感,这些年总是我行我素,孟先生总不放心,借此事试探一番也是有的。只一点,公子身份对我们大有裨益,决不能出事。我派了黄字部暗中保护——”
说到这里,他眉头皱起。
“人跟丢了?”温竹青挑眉。
裴秋生冷冷看他:“玄字部是裘震带出来的,许有裘震暗探,孟先生正在清查,不能动。天字部截杀裘震,你手中地字部应还有人手,还不速速派出保护公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孟先生那边如何交待?”
温竹青笑得前俯后仰,他从多宝阁里拿起一柄象牙扇,打开,阖上,指着裴秋生:“好,便听裴大人的。”
*
裴雪寅骑马出了南斜街,将马停在仁和正店后门,一专在酒楼等候跑腿的“闲汉”恭恭敬敬上前:“衙内可要看马?”
“嗯。”
裴雪寅给了钱,闲汉欢喜地牵过马,到酒楼专门准备的马棚处等候,弯腰点头,“小衙内放心,小人定好生看着!”
裴雪寅戴一顶风帽,视线掠过酒楼阁子里、街道上看向他的人。
他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
浴佛日,在京七十二正店初卖煮酒,行人往来,摩肩接踵。
他缓缓穿过泰山庙观看斋会的人群,出泰山庙往南,经过太庙,行人愈稀。
他摘下帽子,手中提着一盏仁和正店新酿的“琼浆酒”。
前头便是观音庙。
去岁雷雨遭了大火,重修后总是人影寥落,浴佛日也不见信众。
他提着酒漫不经心走过长芦高柳堤岸,踏进观音庙里。
前几日他路过,庙里只剩一老僧。
老僧尚在扫院子,回头,还记得他:“官人来了。”
他眉毛花白,老态龙钟,行动也迟缓,笑得慈蔼:“官人添的香油,够供几百年长明灯了。”
裴雪寅提起酒壶,淡淡道:“仁和正店今日初卖煮酒‘琼浆’。”
老僧将扫帚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来,抱住酒坛,打开便喝了一口,咂摸着:“好酒啊!”
喝完脸便通红,扶着头:“晕了晕了——”
话未说完,人已醉倒。
裴雪寅淡淡扫了一眼,“酒量还是这样差。”
他任由老僧倒在花圃里,随手将酒坛扔下,向大殿走去。
正殿里供着三世佛:燃灯佛,释迦佛,弥勒佛。
他站在佛前,点燃一支香。
香烟袅袅升起,遮住那双漆黑的眸子。
他神色平静,缓缓闭上眼睛,“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侍多千亿佛,发大清净愿。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②
殿里寂静,只有诵经的声音。
蓦地,“仓啷”一声——
寒光闪过,照亮那张谪仙一般冷漠的脸。
裴雪寅睁开眼睛。
剑光清寒,快如闪电,以极其刁钻、绝对无法避开的速度刺向他喉间!
这是世上最快的剑,是杀人的剑!
厉玄从不说话。
更何况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有何等可怕的心计与耐力。
不能给他一丝机会。
这一剑,他酝酿了许多年,必须一击必杀!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剑便到了裴雪寅喉间。便是厉玄自己,也没法躲开这样的一剑。他兴奋得眼睛泛红,仿佛已经闻到了血液的味道。裴雪寅的血,一定比寻常人更美味。
突然,裴雪寅抬眸,平静地看向他。
厉玄皱眉,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
一个面临死亡之人,怎会如此冷静?
他所杀之人成百上千,无论多么儒雅温和,临死之际,总是丑态百出。
即使此人是那个公子,也不该这样冷静。
做杀手多年的直觉让他来不及多想,立即后撤——
却已经晚了。
裴雪寅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节轻轻点在他额头。
他便倒了下去。
“当啷——”长剑落地,他无力地挣扎着,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
裴雪寅居高临下看着他,平静道:“明明没有露出破绽?”
厉玄浑身裹在用沙鱼皮炼制的特殊防护衣之中,面上亦如是。
“你竟连孟嘉儒也骗了!”
裴雪寅淡淡道:“我没有骗谁。”
他提起长剑,在厉玄黯淡下去的视线中,背过身去,随手掷出一剑,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那剑直直刺进心口的方向。
“你穿了防护衣,仍不放心,又吃了解毒丸。”裴雪寅的声音淡淡的,“你只是太过谨慎。”
“你——你点的香——”
裴雪寅眉头一皱,看向窗外。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庙门。
他回眸,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已无声无息。
门外之人已经到了大殿前。
他便将人踢到供桌底下,走到佛像背后。
他的视线,透过大殿镂花雕窗,掠过轮椅上少女那张苍白的脸。
王姝浴佛,用唐人《浴像功德经》。
她念《妙法莲华经》,佛告舍利佛之语。
裴雪寅静静站在那里,眼睫垂下,听着佛前平静的声音。
突然,他猛地抬眸,眉头一拧,凤眼冷如寒冰。
王姝睁开眼睛,盯着脖子上那只握刀的手。
那只手上满是血,腥味儿熏得她想吐。
上辈子,她刚嫁进裴府,发现国公府大娘子对儿子紧张到近乎病态的地步。
林元娘在裴雪寅院里放了许许多多的婢女,甚至默认这些婢女都是给世子准备的。
那些婢女都由各处挑选来,过了大娘子的眼,长相、身段自然出挑,甚至各有所长,乃至有那扬州专门买来的瘦马,生得花容月貌,雪肌玉肤,又有一颗玲珑心。
她自然是看不惯的。
其中有一个唤作楚生的,最是出色。
一日,楚生倒茶,被人绊了,烫了她一身茶水。
她以为楚生故意挑衅,以为裴雪寅不待见她便可以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气极,命人拉出去打十板子。
最后,鸢尾脸色煞白,跑来说:“楚生,被打死了。”
她亲自去看,活生生的人,浑身骨头打断,肉成了泥,脸色青白,那双漂亮的眼睛睁着,黝黑空洞,大雨泼下来,青石板上一片殷红,血腥味儿弥漫在雨水、空气里,甚至渗进了她身体里,她洗了十遍澡,仍挥之不去。
往事不过一瞬,王姝忍着扑鼻而来的血腥,脸色苍白,声音缓和:“杀了我没有任何益处。相反,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人,钱,我都有。你想去哪儿,我都能做到,汴梁城里没有比我更有办法出城的人。”
“别动!”那声音嘶哑,虚弱。
王姝眸子微动,语气更加温和:“我连路都走不了,能有什么威胁呢,你是江湖侠士么?我看话本子,最喜欢侠士了,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仗剑走江湖呢。你受伤了吗?我车里有药呢,什么药都有的,全是名贵的好药,连宫里也没有呢,流再多血,只要撒上一些,血立即便止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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