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端阳节将近,街上卖桃、柳、蜀葵花、蒲叶、佛道艾的比比皆是。
家里也做粽子、五色水团,也将艾草扎成“人”或“虎”的形状,称艾人、艾虎,端午那一日要挂在门上辟毒的。
家里小娘子们用五色彩线编“长命缕”,也称“百索”的,戴在手臂上辟毒。
也做艾花。
有用艾草做的,也有用那绢绸、纸纱做的,还有香药做的呢。花样既有蚰蜒、蜈蚣、草虫、蛇蝎、天师,也有萱草、石榴花样子的,小娘子们戴在头上,用来辟恶驱邪。
碧桃有一双巧手,绣工卓群。
她做了许多,还给小娘子做了一套绣了百虫的细褶石榴裙,并一样儿的绣鞋。
鸢尾拿起那鞋打量着,口里啧啧称赞:“真真是没话说了!碧桃这手也不知怎么这样巧!”
她低头,瞧见碧桃脚上一双缎鞋,用了不知多少丝线,都不知几十样颜色,偏她竟绣得一丝不乱,那些花儿、草儿、鸟儿、虫儿,灵巧可爱,鞋头上两颗珍珠,恰恰是两只圆头圆脑的蝙蝠的眼睛,别提多好看了。
不由眼馋,央求:“好碧桃,我求你给我绣一双呢,多会子才能给我做呢?”
碧桃红着脸笑道:“给小娘子绣各色东西还顾不上,小娘子夏日的衣裳还没做完呢,你且自个儿学着做。”
鸢尾做了个鬼脸:“让我绣个帕子还成。”
碧桃忍俊不禁。
大家也笑了。
王姝正在书案前画团扇。
端阳节习俗,各户人家互相赠送花花巧画扇。
她笑道:“小心她们啐你,多大人呢,老虎绣成驴,亏胡娘子不骂你。”
众人笑喷。
鸢尾跺脚:“小娘子!”
王姝画完了,直起身,众人凑近看,都是些时令花的样子,也有蜀葵花的,也有石榴花的,也有栀子花的,也有萱草花的,各个新鲜好看,大家拿着把玩,爱不释手。
“小娘子画的这些若是放到潘楼底下,不知多少人抢着买呢!”忍冬道。
鸢尾瞪她一眼:“小娘子何等金贵,闺中之物如何能拿去卖?”
王姝拿起一柄栀子花的,瞧了瞧,道:“总觉着还缺了题字。”
她咬着笔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有了。遂拿起一支细笔,低头写了两行字。
众人看时,却见写的是“何年金屑,飞上玲珑雪。一树风情谁解说,只有盈盈夜月。牡丹红叶相夸,铅华各自名家。为向看花人道,此花不在铅华。”①
文竹道:“写得真好,奴婢从未听过,可是小娘子自个儿想的?”
王姝失笑,“这算哪门子好,再者,也不是我自个儿的。这是一个不出名的人写的,算不上好,我觉着应景儿,题扇倒也罢了。”
“奴婢觉着很好呢!”
王姝脑海里浮现王媚那张脸,她道:“论起作诗,三姐儿是极有诗才的。我不及她。”
她笑了笑。上辈子她不服气,总觉得无论何事,自己都该是拔尖儿的那个。
后来才知,她也不过一个普通之人。
“兴许三姑娘诗做得好,但小娘子也不差呢!论起其他的,他们更不及小娘子了!”忍冬道。
“嗯。”王姝笑道,“我晓得的。我自有我的长处,我看得开,何不是他们没有的呢?”
她让人将团扇分了分,除了她亲自画的,还有丫鬟们绣的,有红的,白的,青的,有缕金的,也有合二色的,材质更是五花八门,绸的,绢的,纱的都有。
她打发人将这些节令物给各院送一份。
周娘子带着人亲往永定侯府,给侯府老夫人也要送的。大业习俗,未过门的小娘子节令时候要送这些。
王姝想起静国公夫人提醒她吴琦的事,遂打发鸢尾往裴夫人那里送了一份。
*
静国公府。
裴雪寅方从宫里回来,雪莹一早守在二门处,见他们一行,忙上前道:“爷,大娘子请爷过去呢。”
大娘子常打发人请世子去祥安院用膳,世子却总以有事回绝,一月也去不了两次,大娘子便总是召祥安院的丫鬟婆子问话,底下人皆战战兢兢小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尤其世子近来更冷了些,她怕世子拒绝,笑着道:“大娘子说快到端阳,准备了些节令之物,还有宫里贵妃、陛下赐下的,请爷前去挑一挑呢。娘子打发人问了几回,爷要不还是去的——”
“走罢。”裴雪寅淡淡道。
裴秋生诧异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来。
雪莹眼睛一亮。
跟着她的丫鬟婆子也松了口气。
暖春院里,丫鬟婆子端着各色物品来来往往,都是各家府上送来的节令之物,大娘子身边的孙娘子正在那里指挥小丫鬟们登记入库,好准备回礼的。
若是交情好的人家送来的,或是极为出挑的,便拿给大娘子瞧一眼,寻常的皆放进箱子里积灰罢了。
静国公府这等权势,巴结的人数也数不清,送来的东西更是眼花缭乱,院里摆得满满当当,箱子,匣子都装满了,光是登记便要好几日。
裴雪寅进去时,林元娘摇着一柄宫扇,斜倚在海棠树下,两个小丫鬟站在一旁拿青绸扇扇风。
院里丫鬟婆子繁忙。
有人瞧见世子,忙行礼道:“世子爷。”
林元娘眼睛倏地睁开,慌里慌张起身,丫鬟忙搀住她。
“寅哥儿,你来了!”
她忙上前,拉过儿子的手,担忧道:“好几日不见,怎么瘦了!”
雪莹等人忙低下头,神情惶恐。
裴雪寅淡漠地抽出手,退后一步,疏离道:“给娘亲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她想起什么,忙笑道,“瞧我,端阳到了,寅哥儿怕是忘记了汴梁过端阳的习俗。”
她忙拉着儿子进门,指着满地精巧之物,笑道:“这都是别人送来的,寅哥儿瞧瞧可有喜欢的?拿回去玩儿。”
“这宫扇和长命缕是宫里陛下和贵妃赐下的,你看可喜欢?”林元娘忙拿起桌上彩漆盘中的几样问。
裴雪寅扫了一眼,声音清冷:“这些东西娘亲喜欢便好。”
林元娘笑道:“你小的时候最喜端阳的,姝姐儿总能送来各色巧物儿讨你喜欢。她送的百虫香囊儿、百虫瓷件儿,信王跟你讨,你一只也不给,惹得小殿下哭着回宫告状,你可还记得呢?”
裴雪寅淡淡道:“是么?”
林元娘失望了一瞬,又忙道:“对了,娘亲做了你最喜欢的五色水团呢!”
她忙拉着儿子坐下,命人端来。
她满心欢喜、雀跃,却又小心翼翼,唯恐他不喜欢。
裴雪寅视线在她脸上扫过,抿唇,眸子笼着薄雾一般,情绪幽深,难以看清。
裴秋生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丫鬟脚下生莲,裙摆从门槛拂过,端着盘子进来,将一盏盏果子放到桌上。
裴雪寅垂眸,只见白玉盏中冰沁五色人兽花果状的团子,晶莹剔透。
“快尝尝呢!娘亲昨儿包好的,亲手做的。小的时候,你一口气能吃十个呢!”她忙推到他面前,轻声细语笑,“还记得有一回没堤防,你偷吃了一碗,晚上胀得满床打滚儿,娘亲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守了你一晚上——”
裴雪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流连,扯了扯唇角,眼里情绪冷了下去,淡漠道,“是么?”
林元娘期盼地看着他。
裴雪寅伸手,在她希冀的目光中,冷漠地推开了白玉盏。
林元娘眼露失望。
他抿唇。
“儿子还有事,先行告退。”裴雪寅没有再看一眼那白玉盏。
林元娘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勉强笑道:“好好好,娘亲知道你忙,难为你来看我,平日里对那些下人也别太宽容了,若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告诉娘亲,娘亲替你安排。”
裴雪寅没说什么。
林元娘忙跟着他走:“娘亲送你。”
“不必了。”
正好一个丫鬟放下彩漆盘子,管事娘子拿起画扇瞧了一眼,画、绣皆好,只是静国公府这样的人家,送来的东西都是好的,便无甚出奇。
她便道:“放进箱子里罢。”
裴雪寅视线随意扫过,脚下却顿住。
林元娘顺着他视线看去,看向管事娘子。
孙娘子唬了一跳,屈膝行礼:“世子爷。”
裴雪寅伸出手,拿起一柄画扇,垂眸打量着。
林元娘高兴道:“寅哥儿喜欢这个?”
那几个扇子里有绣得极好的,有样式别致的,他拿的是个青色绢扇,画着白色栀子花的,在今儿这一众东西中也不甚出彩。
林元娘却笑着道:“这还是寅哥儿第一次在家里过端阳呢。画扇是家家互相赠送的,寅哥儿既然喜欢,今年的都送去可好?”
“嗯。”
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要东西,林元娘高兴极了,忙让人将箱子都抬到祥安院去。
待人离开,她召来孙娘子,问那团扇是哪家的。寅哥儿从不对这些感兴趣的,她心里怀疑。
孙娘子躬身回:“是几个小官家送来的,底下人都放在一起了。”
“这样。”林元娘看着一口未动的五色团子,不知在想什么。
裴雪寅一行人出了祥安院,雪莹总觉得世子身上更冷了些,偷偷看了眼裴秋生,看不出什么,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这位爷也不打骂下人,平日里冷冷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但这些日子下来,她也摸到了一些窍门。
世子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的,只是沉默着看佛经。
分明安安静静,她却最害怕这个时候,走路也不敢出声。
她总觉得这样的世子是最可怕的。比他冷脸训斥还可怕。
就好像,透过那个平静的表像,有什么在压抑着。
到了祥安院,世子进了书房,众人抬着东西,都看向雪莹。
雪莹压低声音:“瞧我做什么?”
“这些东西,世子怎么吩咐?”
雪莹对口型:“我怎么知道?!”
“你去问问世子?”
雪莹涨红了脸,不敢去触霉头,“我不敢,你去!”
大家都不敢,裴秋生没发现他们这些挤眉弄眼,早出去办事了。
最后还是雪莹被推出来,硬着头皮,站在门口请示,笑道:“爷,那些绢扇如何安置呢?”
裴雪寅低垂着眸子在看一卷佛经,眼也未抬,淡淡道:“画扇那一箱抬进来,其余抬下去。”
“是!”
雪莹忙让人将一个箱子放到桌上,恭恭敬敬行礼:“奴婢退下了。”
“吱呀——”
门关上了。
裴雪寅视线从经卷上移开,落在红木箱子上。
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形制、材质、花色、工艺各异的扇子。
他伸手,拿起最上面那一柄青色绸,白色栀子花的,视线落在两行字上。
字是簪花小楷,但有股极不一样的气息,——恣意张扬。
“何年金屑,飞上玲珑雪。一树风情谁解说。只有盈盈夜月。牡丹红叶相夸。铅华各自名家。为向看花人道,此花不在铅华。”
本是芍药诗,却用在栀子上。
他眼前闪过一个簪着栀子花的身影,那香气萦绕不去,似乎透过扇上花,弥漫了出来。
“咔哒——”
窗户处传来声响。
他眉眼一冷,将扇子放进箱中,抿唇,声音发冷:“裴欢。”
裴欢眨眼出现在他身后。
裴雪寅看向他。
裴欢被那眼神吓到,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有东西给。”
说着,他将一个竹管放在桌上。
裴雪寅拿起,从竹管中倒出一卷纸条。
裴欢立即捧着烛火过来,两眼兴奋。
火烧后,纸上字迹显现出来。
裴雪寅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点燃。火光映在他的眸中,一片幽深。
几日后,王府,抱春阁。
一群人围着王姝,瞧她的凤冠霞帔,大家满眼惊叹。
王姝低头瞧着,笑了一声。
说起来,这嫁衣是她亲自绣的,一针一线,一珠一画,全是她的心血。
她上辈子穿过一回,多少人赞叹那嫁衣华丽耀眼。成亲那一日,她便是听够了羡慕夸赞之声,心中无限娇羞期待,盼着裴雪寅也看看。
新婚夜,新郎却没有出现。
她枯守婚房,看椽烛垂泪到天明。
“小娘子穿上看看呢!”
王姝语气平静:“早晚要穿的,何必费功夫。且收起来罢,也没几日了。”
吴琦被掳,人在北辽,必然回不了汴梁。永定侯府仍然压着消息,绝不会叫人传出来,届时必定会找借口请人代为迎亲。
于别人,或许是奇耻大辱,于她,没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大家都有些失望,很想看小娘子穿呢。
王姝只是笑笑。
大业习俗,迎亲前一日,新娘家里要派人到夫婿家里挂账,铺房。
王姝便坐在那里喝茶,看文竹和周娘子安排一应事物和人选。
众人正忙呢,忽听一个声音跑来:“不好了!”
大家看去,忍冬脸色煞白,跌跌撞撞跑来,还未张口,眼泪先淌了出来。
王姝一顿。
“小娘子!”忍冬哭道,“永定侯死了!”
“什么?!”周娘子手中杯盏坠地,茶水溅了一身。
她惊恐地看向小娘子。
王姝端茶的手僵住了。
①《清平乐 白芍药》元·刘敏中
何年金屑,飞上玲珑雪。一树风情谁解说,只有盈盈夜月。牡丹红叶相夸,铅华各自名家。为向看花人道,此花不在铅华。
假期余额不足了,仰天长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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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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