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051

裴秋生进来时,裴雪寅一袭天青色云鹤纹缕金道衣,正端坐窗前,桌上放着一沓大字。

窗外竹影婆娑,翠樾千重。

纸上一片碧色。

他更是如同披了一身月色。

裴秋生深吸一口气,不禁握紧了手,眼里情绪晦暗。

不论什么时候看到这个人,他身上那淡漠平静、高高在上的气质,都令他厌恶。

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真当自己是他们少主,目下无尘,谁也不放在眼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的情景。

那是六年前,他十三岁。小世子才十岁。两两相见,这个原本应该比小世子年长三岁的人,瞧着比小世子还弱小,只一副清冷淡漠的模样,从来不变。

他从小跟着世子,陪伴世子一同长大,很早便知道世子将来要换一个人。

他从小的使命便是观察世子,记录他所有事迹并传给教中,那些记录,都交给了眼前这个人,孟先生要他牢记小世子一言一行。

世子十岁那年,他依照计划,给世子吃下毒药。

庞神医的毒,凭他什么宫廷奉御、民间神医,也医不了。小世子命悬一线,他们束手无策,静国公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走投无路之际,只要有人说可以救,哪怕是和尚道士、乞丐流氓,静国公府也愿意一试。

就这样,和尚给世子吃了一半解药,却说需得随他去修行,否则这一劫仍度不过。

世子已能蹦跳,大娘子便不信。

和尚大笑离去,说他三日后午时在城外等,过一刻便走,从此再不会来汴梁。

果然,不出一日,小世子又病入膏肓。

静国公府便对那和尚的话深信不疑。

大娘子命他伺候小世子,随那和尚去修行,每日都要写信寄回府中。

他们离开汴梁,一路南下。之所以不去青州,便是避免引起静国公府怀疑。

静国公府世子,金尊玉贵,岂能就这样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和尚带走?

自是一路派人跟随。

几月后,他们到了江宁。

跟随的人也放松了警惕。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湖面水汽缭绕,坐在船上,看不清对面的人。

湖中方圆百里,只一条船。

他们上了船,太阳还未出来,山色涳涳濛濛,长芦高柳,烟波缥缈,如同置身仙境。

湖水澄碧,穿过雾气,水面唯有一扁舟,舟上一白衣少年负手而立。

“有人!有仙人!”小世子兴奋道。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小世子一眼。

溪童撑蒿,小舟轻移,他们看清了船上人面目。

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人。

分明比他瘦小,那双平静的眸子却让人不安。

那人视线落在小世子身上。比起小世子,这人眉眼竟更像大娘子。两人身形远远瞧着竟是一模一样了。

也不知孟先生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个人。任谁也无法怀疑他不是大娘子亲生的。

“你是仙人么?”小世子睁大眼睛。

裴秋生便看见他静静盯着小世子看了一会儿,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冷如寒冰。

“不是。”

小世子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娘亲说让我来找仙人,你不是么?”

他的眼睛红红的,已然哭了:“娘亲不会骗我,娘亲最疼我!”

换世子一计,教中知晓者也不过最上层那几个人。为避免节外生枝,他们的计划便是以这杳无人烟,雾气弥漫的雾湖为掩护,在船上互换身份。

他们这几月不过行路,布施,化缘,放焰口,让那些暗中跟随之人放松了警惕。

离开这片湖,从此这人便是静国公府世子,而真正的世子,由他亲手了结,尸体交给溪童带走,送进深山掩埋,毁尸灭迹。

他抽出刀时,那人便背对着他们站在船头,背影单薄,一身清冷,置身事外。

小世子眼睛还红着,哭道:“秋生,我想娘亲,我想袅袅,我们何时回去呢?”

裴秋生扯了扯嘴角,眼里厌恶一闪而过。

有人生来便坐拥权势,而他生来便要受人驱使。凭什么。

小世子抓住他的袖子,瞧见他手上烫破的伤口,忙低头吹:“呼呼便不痛了。”

他噘着嘴,笨拙地捧着他的手吹气,却把口水都吹了出来。

裴秋生一把收回手,将他推倒在地。

小世子茫然地看向他:“秋生?”

裴秋生厌恶极了他这副天真愚蠢的模样。

他恶劣道:“你回不去了。”

他扬起刀,落在他脆弱的脖颈上,手因兴奋而颤抖。

“我会杀了你,将你剁碎了,埋进山里,让蛆虫吃掉你的尸体,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你。”

“你爹,你娘,都不会再记得你。”

“不会的!爹爹娘亲最疼寅哥儿,才不会!”

“秋生,好痛呜呜!”

裴秋生的刀划破了他的脖子。

血缓缓渗了出来。

他眼神兴奋,举刀砍了下去——

为了这一日,他忍了这么多年。

却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刀。

分明那手腕细瘦,骨节突出,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一只手都能拧断。他却无法撼动。

“你这是何意?要违背孟先生的命令不成?”他瞪向那人。

即便所有人都说那是少主,但他不认。

少年雪白的脸一片冷漠,淡淡道:“给他吃忘尘丹。”

“不行!”

少年凤眸清冷,只是扫了他一眼,如视蝼蚁。

他被少年眼里的杀意骇到,一个十三岁,跟裴雪寅一样矮小的小孩,眼神却如同死物。他浑身一冷,打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他感觉少年真的会杀了他。想起他爹交待的,要以少主之礼对待,他的手松了一下。

不知道教派是否知道他们培养出来的少主,如此冷漠,如此冷血。

他心里一悸,低下了头,眸子晦涩:“恕我不能从命。孟先生只要他的尸体。”

“我自会跟孟先生说。”

他心里冷笑,孟先生是何人,岂会因你三两句话便改变主意。更何况是谋划数十年的大计!

可他见了孟先生后,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孟先生改变主意,不但留下小世子的命,还要让他与所有死士一同训练。

他真不知这人是不是跟小世子有深仇大恨。

死士训练,先要死一遭,才能熬到活。即使是他,也过不了第一关。

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小世子扔进去,可能还不如今日死在他的刀下。

那少年顶着一张雪雕玉琢的脸,苍白的唇轻启,便决定了小世子的命运:

“裴兴元背叛崔武公,若是让他死在亲生儿子刀下,想必孟先生更解恨。”

他听了这话也怔住了。

他们这位少主,心够毒。

孟先生捋着长须大笑:“便依少主。”

裴秋生想到这里,回过神,收起眼睛里晦涩的情绪。

裴雪寅做事的时候很少搭理别人。周身冷漠,旁人轻易不敢打扰。

他瞧了一眼,见他所看不过普通的大字,便没有放在心上,向世子行卷之人数不胜数,送文章笔迹的不少。

想着自己的目的,他道:“世子,永定侯吴琦在北辽死了,消息已经传开,汴梁无人不知。”

裴雪寅没有抬头,情绪毫无起伏,视线在字迹上扫过。

“不知朝廷会如何应对?毕竟永定侯代天子巡边,如今北辽面对金人已经落入下风,此时朝廷的态度很关键。”裴秋生看向他。

“孟先生可有交待?”

“朱沛一死,我们便抓住了江南这块肥肉,此乃孟先生亲笔。”他将一封信递上去。

裴雪寅接过,视线从火漆掠过,伸手慢条斯理撕开,抽出信,熟悉的徽州澄心堂纸,有股独特的墨味儿。

他垂眸,淡淡道:“我知道了。”

“永定侯之事?”

“与我们有何干系?”裴雪寅视线冷漠。

“是,属下知晓。”裴秋生忍不住道,“属下觉得他死得有些蹊跷,我们的人并未动手,北辽也慌了,难道是金人?”

“证据?”

“是我妄断了。”裴秋生低头。

“退下罢。”

裴秋生垂下眼睛,“是。”

裴雪寅将那信丢在一旁。

信上字迹端正,写的是江南官员的名单。

他视线在其中一个名字扫过。

*

王府,抱春阁。

王姝命人前去打听,将永定侯一事来龙去脉全打听清楚。

半日后,周评回话,消息乃一北下商人传出来的,如今汴梁城里已传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那商人,许多人都在找,却了无踪迹。

抱春阁上下一片惨淡,所有人脸色苍白,屏息凝神,不敢稍有笑闹。

王姝眉头蹙着,听完文竹回话,平静道:“我知道了。”

她捏着手里一块帕子,半晌一动不动。

“小娘子?”文竹眼睛发红。

王姝回过神,冲她们一笑:“哭什么?天塌不下来。”

她招手,鸢尾眼睛哭得核桃一般,满脸难过:“小娘子。”

王姝将几个小丫头揽过来,道:“多大的事,就哭成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许再哭。”

“可小娘子日后还如何说亲,老太爷太不公平了,为何要这样对待姑娘呜呜呜。”

王姝将下巴搭在文竹肩膀上,在她脖颈上蹭了蹭,眸子里若有所思。

永定侯病重的消息一直被压得死死的,连陛下也不知。

她实在想不出,何人与永定侯府有仇,这个时候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又有什么人能得到好处呢?

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金人挑拨北辽与朝廷,以吴琦之死,将大业推到北辽对立面。

她失笑。命运真能跟她开玩笑。

鸢尾说的没错,她大抵是不受老天爷待见。谋算了这样久,眼看能实现第一个目标,却偏偏横生枝节。

“替我更衣。”

“小娘子?”文竹怕她难过,忙道,“永定侯既然已经——婚约定不作数,想必府里也乱着,大娘子和相公还要与永定侯府走动,小娘子何不休息着。这婚不成了也好,我还心疼小娘子要嫁过去做继室呢!”

王姝知道有些事还不是让她们知道的时候。

譬如永定侯之死有她的手笔。不论如何,这都太离经叛道,与她们从小受到的教养截然相反。

她笑道:“永定侯是死了,但他死了,这门亲便不能成么?”

“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爹爹。”

*

兴许北辽也怕大业此时与金人结盟,立即将永定侯的尸体还了回来。

将领快马加鞭送回,至汴梁,已是五日后了。

这日,永定侯府一片缟素,哭声整天,京城官员多来祭奠,门前车马盈街,人群阗塞。

“静国公,静国公世子到——”

众官员忙让开。

裴兴元带着裴雪寅,走到满脸沧桑的永定侯府老夫人身旁,劝慰道:“逝者已矣,老夫人多保重啊。侯府还要靠您撑着。”

老夫人哽咽道:“没想到我送走了侯爷,如今连儿子也——”

正说着,礼官唱到:“王相公到——”

老夫人眼睛一眯,视线锐利,看了过去。看清王道之身旁之人,她一愣。

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雪寅眼神一顿,眸子清冷如泉,盯着王道之身旁穿着麻布白衣的身影。

“老夫人!”王姝哽咽着,拉着老夫人的手哭了哭,又扑到永定侯牌位前哭,“侯爷!”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还不快将她拉起来!”吴老夫人杵了杵拐杖。

王姝顺着丫鬟婆子的力道,由她们扶起来,捏着帕子沾眼泪,泣不成声:“求老夫人成全我一片痴心,若是不能嫁给侯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道之斥道:“胡闹!”

“还不将她送下去!成何体统!”老夫人道。

王姝便只是哭着,由几个婆子丫鬟搀扶着送了出去。

许多人盯着那张脸,都看呆了。

她的眼睛红肿,鼻子也发红,偏皮肤莹白,又披着孝衣,梨花带雨,楚楚文弱,真如水中白荷,让人见之难忘。

吴琦修了什么福分,竟有这一番红尘姻缘。

“寅哥儿?”裴兴元察觉什么,看向儿子,却又没看出什么。

裴雪寅雪一般的脸上毫无情绪,眸子漆黑,深不见底。

“老夫人客忙,我们走罢。”

前来祭奠之人都被这个插曲打了个措手不及,众人脸上各种表情,有赞叹王大姑娘痴情的,惋惜自己怎没有这样的红颜知己。

有斥责王大姑娘毫无规矩,抛头露面,更是在丧礼上这样,简直是胡闹!毫无礼义廉耻!

王道之虽被王姝说动,但丢了这样大的脸,也是满脸怒火。

老夫人笑道:“她小孩儿家,也是真性情,难为她一片痴心,各位大人给老身一个面子,还请不要怪罪她。”

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出了吴府,裴兴元待要问儿子,却有人来请,只得按下,交待道:“今儿看大姑娘情状,当是对永定侯一片痴心,咱们家当初既然已经退了亲,为姝姐儿名声着想,都不该与她牵扯,你不会如今后悔——”

他想起方才寅哥儿看向姝姐儿的情状,那样大的情绪,他还是第一次察觉。

裴雪寅笑了一声,淡淡道:“儿子没有这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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