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大业女子虽多有束缚,但未过门而夫婿已死,则婚约自动作废,小娘子可另行嫁人。
永定侯已死,王大姑娘是可以另嫁他人的。
但她在永定侯府一番所作所为,很快传遍了汴京。
一时间,坊间出现了许多赞赏王大姑娘品性高洁,用情至深的诗词文章。甚至勾栏瓦子里也出现了许许多多贞烈女子杂剧本子。
永定侯府治丧,打发人上报太史局,请拟定日子。
官家念老侯爷恩情,况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特恩典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以国公规制厚葬。
又准世子袭侯爵,不必降一等。
老夫人带领家中有品级诰命者进宫谢恩不在话下。
近来汴京城里的大事便数永定侯家的丧事了。
大相国寺、太平兴国寺一百零八位高僧做水陆道场、放瑜伽焰口,超度亡魂;开宝寺、五岳观、上清宫九十九位道士打醮解冤做法事。
灵前尚有七七四十九高僧、九九八十一全真道士诵经修福,从头七开始,直做四十九日。
期间府上百戏不断,宾客如云。
出殡之时,侯府中灯火如昼,直至天明,送殡者多达官显贵,公子王侯,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直摆了三里地。
沿路彩棚路祭者皆奏乐设筵,百姓被阻挡在御道朱红杈子后,翘首观望。
王姝穿月牙白圆领袍,戴风帽,作小郎君打扮。
她将脸抹黑了些,又戴着风帽,一般人认不出她。腿还不能行走,便由婆子背着进去茶楼。
穿白虔布衫,腰间系着青花手巾的小儿子恭恭敬敬引着她们:“小郎君这边请。”
汴梁城里酒楼茶肆,多廊庑掩映,两边排列小阁子,可观看街上人物景致。
伙计笑脸相迎,各色器物均精致干净,许多酒楼碗盏乃银器,一套价值上百金。
这是王姝自永定侯府那一日后,头一次出门。
虽已过去许久,但坊间关于她的传闻却久未平息。
鸢尾每每从外头回来,便气得要哭。
勾栏瓦子以她所行之事编纂许多杂剧故事,每日上演。
她也不曾料到此事还能引起坊间话本子的风潮。
成日家闷在家里,她实在想透气了。正逢永定侯出殡,她便来瞧。
街上歌唱鼓吹,仪仗庄严,浩浩荡荡,把死人的排场做足了。
王姝笑,不知道上辈子她死了,后事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还怪有意思的。
正勾唇笑,忽闻一道清冷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抬头,却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便是这一间了。”茶楼伙计笑着停了下来。
王姝想起自己戴着风帽,应没有人能认出,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她拧了眉,裴雪寅怎会在此处?
今儿出门她带的是碧桃,碧桃话少。
服侍她坐下后,碧桃便伺候点茶。
王姝看着外头殡葬队伍,心里很是奇妙。
若她不闹那一场,永定侯死了,婚约也便罢了。
但她做出至死不渝的架势,“感动”了侯府老夫人与王家相公,两家遂成全了她一片痴心,允她在侯爷丧事后过门,“嫁给”侯爷。
这场婚事甚至得到了陛下的认可,御笔亲题“贞烈之妇”。
对这四个字她感到可笑。但陛下认可,倒是意外之喜,减少了她许许多多的麻烦,日后接手永定侯府也无人敢质疑她的身份。
这样想着,她不由笑了笑。
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便是唯一美中不足了。竟跟裴雪寅他们相邻。
方才裴雪寅看过来,她险些以为被认了出来。
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郎君,喝茶。”
王姝看那茶时,只见茶汤纯白,茶沫如瑞雪,她捏着茶盏轻轻晃动,茶沫仍“咬住”杯盏一般,凝而不动。
凑近轻嗅,有兰芷之香,她抿了一口,口齿生津,香味绵延。
“碧桃真厉害。这一手点茶功夫,便是跟汴梁城里最厉害的点茶之人斗,也不在话下了。”
碧桃脸红:“哪里就那般呢,都是小郎君教的,还比不上郎君的手艺呢。”
王姝笑,碧桃不提,她都忘了。以她不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小时候茶之一课输给王媃,后面便苦下功夫,不吃不睡也要超过她。
旁边阁子里一道声音忽然道:“好大的口气,不知是哪家小子?如此狂妄?我倒想看看你这婢女的茶艺真就那般高超了?”
王姝蹙眉,一道身影已然踏了进来。
她看过去时,发现这几人乃陛下身边侍从官,皆清要之职,其中就有宋敏学。
裴雪寅竟也在。
茶楼阁子前后是洞开的,她只为了瞧一眼吴琦出殡,不成想还能招惹上这些重臣。
她笑道:“小子胡说,唐突各位大人,是在下的不是,小子这厢给各位赔不是,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子这回。”
“青天白日,天气如此炎热,戴着风帽作甚?”
王姝低头:“小子得了一种怪病,经不得风吹,风吹则脸溃烂,遂以此遮面。”
“你方才说你这小婢女斗茶功夫了得,来与我斗上一斗,我倒要瞧瞧。”
碧桃脸色发白,神情惶恐。
这些人皆清贵之官,碧桃小小婢女,无论输赢,都是麻烦。
“大人想看婢女点茶,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与大人斗实在折煞我们了。小子略会分茶,敢请博众位大人一乐,可否?”
“哦?你会分茶?”
王姝笑:“略有所知。”
“你可知我们这里有位分茶高手,你在他面前分茶,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了。”
王姝笑:“小子怎敢和大人相提并论,逗大人一笑罢了。”
“好,我倒要瞧瞧。”
众人将王姝主仆三人围着。
说话的那人乃刑部侍郎唐渡,因他屡试不中,走投无路之际在朱雀门外拦了裴雪寅驾,向他行卷,裴雪寅当了他的“座师”,他才能高中探花,有今日成就,故而对裴大人推崇之至。
裴大人喜茶,点茶、分茶技艺高超,满朝无出其右者。
故而今儿听见这小子说一个小小婢女竟能跟裴大人不相上下,心里当下便恼火了。
宋敏学无奈地摇头。
唐大人没有其他毛病,唯独见不得别人不自量力跟世子爷比,谁说也没用。也不管裴世子眼里从来没有这些。
他瞧了眼世子爷,却看见裴雪寅目光落在那主仆身上。
王姝看了眼碧桃。
碧桃心领神会,脸色虽然不好,仍麻利地取来小娘子需要的各色茶具。
大业人爱喝茶,讲究一个“雅”字,将点茶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分茶便是在点茶基础上形成的、更有趣味的一种冲茶手艺。
大家闲来无事,坐下便“斗茶”、“分茶”,也是一种消遣。
王姝便是喜欢它的有趣。
她将茶叶放入茶钵之中碾成粉末,再用茶匙取少许,在茶盏中调成膏状。
即使是唐渡这等追随裴雪寅,于茶之一道颇有建树者,也看出她的随意与淡然。
此人伸出手来,他们便知晓这是一位小娘子了。顿觉有些唐突,却事已至此。
王姝一手持壶,将热水轻轻注入茶盏,一手持竹制茶筅,搅动茶膏,回环击拂,顷刻便见盏中浮现白乳之色,且茶沫浮出茶盏却不溢出。
大业文人斗茶,讲究一个“斗色斗浮”,色者,茶汤色泽,乳白为上上等,青白次之,黄白为下;浮者,茶沫冲泡时之泡沫,以茶沫丰满,持久不散者为上等,斗茶,便是斗色泽,斗茶沫咬盏之长短,斗茶之味道。
王姝这一手,起码是点茶高手了。
她笑了笑:“这杯给大人。”
唐渡看时,只见茶盏中雪白的乳沫形成一个头戴幞头,身穿道衣的图案,竟与他有五分相似。
他瞪大眼睛:“神了!”
他端起茶盏,那图案竟能持久不散,待所有人瞧过,方才渐渐消散。
“大人,您瞧!”唐渡激动地呈给裴雪寅。
裴雪寅视线扫过茶盏中栩栩如生的人像,看向王姝,她已经冲好第二盏,递给了宋敏学。
宋敏学笑了一声,众人看时,却是一个埋头苦读的小郎君,虽只有形,神却兼备,活灵活现。
“多谢。”宋敏学深深看了王姝一眼。方才若还没有认出,可看了这分茶,他便认出来了。
王姝随意而为,却讨得这些人喜笑颜开,啧啧称赞。
唯有裴雪寅,她还未替他冲过。
唐渡已经对她大为改观,“你这茶百戏确实堪称一绝,以前怎从未听说?”
他们平日里坐下便喜欢斗茶,分茶,今儿竟然遇见这等高手,别提多欢喜,恨不得将人拉回家,从此再也不放回去的。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不敢班门弄斧。”
“劳驾,裴大人的怎还未好?”这小子给所有人都冲了,逗得个个都开心,怎么没眼色,看不出这里就数裴大人地位最高。
一个青年乐滋滋地喝茶,却发觉旁边气息有些冷。
再一看裴大人手中空空。
他猛地一颤。
王姝放下茶筅,“抱歉,小子身体不适,只能到这儿了。多谢各位大人赏脸。”
给裴雪寅分茶,她笑了。
上辈子她没少自取其辱。
这辈子便算了。
我看资料的时候发现,宋人这个“分茶”,哎有点像咱们今天咖啡拉花技术。
这章参考资料有:
北宋陶谷《清异录》
北宋赵佶《大观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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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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