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裴雪寅一顿，淡淡抬眸，看向他手中雪白的象牙笼。

笼子里一只“蟹壳青”，瞧着不大精神，头顶触须耷拉着，也不叫唤。

他淡淡道：“殿下手里这只金翅促织，又有何好玩？”

信王瞪大眼睛，将自己的金翅大将军举到表哥眼前，“表哥你瞧好了，这是江宁府贡上来的，它可是本殿的常胜大将军！战无不胜，从无败绩！”

“你瞧它的触须，紫色，乃蟋蟀极品，再瞧它的腿，有鹤之姿，矫健英勇，再瞧它的口器！它一口就能咬死一只蟋蟀！”

信王越说越激动，黝黑的脸涨红。

裴雪寅移开视线，道：“江宁知府倾万两白银供上一千只促织，殿下可想过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区区万两而已。父皇万岁园只太湖石便耗费百万两白银，本殿只不过玩几只蟋蟀，父皇还夸我的大将军呢！”

裴雪寅收回视线，翻过经书，不再开口。

信王不由讪讪。

想他堂堂皇子，在表哥跟前，却矮了一头似的，一点也不敢摆谱。

他看了眼无精打采的大将军，有些忧心：“也不知大将军怎么了，这几日不甚精神。”

裴雪寅翻过一页经书，平静道：“蟋蟀本非夏日之物，底下人为讨好殿下，颠倒季节供了来，终究不合时宜，想也活不久。”

他的声音里有种平静的冷漠。分明说的是促织，信王却打了个寒颤。

他脸色难看：“竟，竟是如此吗？这可如何是好？呜呜呜本殿不要大将军死！”

“殿下若要哭，便出去。”

信王抽噎了一声，委屈巴巴看他，到底不敢撒泼。

裴雪寅只当没看见，视线落在经书上。

外头传来太子的声音，信王掀开纱帘望去，“过州西瓦子了！”

他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不由伸长脖子，“王二郎！”

州西瓦子乃汴京城里仅次于桑家瓦子的第二大瓦子。南自汴河，北抵梁门大街，直有一二里宽。

他瞧见的那人穿一身藕荷色圆领袍，戴软脚幞头，耳边簪一枝蜀葵花，手持纸扇，俊逸潇洒，身边一群妓女围着，不用猜，便知他又写了新词。

裴雪寅向那边看了一眼，视线落在王二郎身上。

信王笑嘻嘻道：“我斗蟋蟀的本事，不及他。表哥若要玩儿，此人颇有趣味。表哥整日里看书也太枯燥了些，改日我引见他给表哥认识。”

他想起什么，伸手往怀里一掏，拿出一金色封面的书。

“表哥，这可是我的宝贝。出自王二郎妙笔，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世上仅此一本，本殿花重金，请来汴梁十大名妓作陪，他才肯画予我的。”

他笑得狡黠，“这王二郎一手画美人的绝技，千金作邀他不画便是不画，若是美人开口，他分文不取便画。真乃色中饿鬼也。”

“表哥瞧。”

裴雪寅手中经卷上覆了一幅图，他视线一顿。

男女赤.身纠缠，纤毫毕现。

“拿开。”

他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平静，但信王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忙阖上收回，讪讪：“表哥你生气了？”

“世子若是生你的气，还不知要气死多少回。”太子的声音传来，笑道，“世子乃正人君子，你那些斗鸡走狗之物，还是莫要碍世子的眼。到了，今儿人真不少啊！”

信王不敢看表哥，忙溜下车去。

“殿下。”裴雪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信王正由侍卫搀扶着要迈下马凳，闻言，回头。

裴雪寅弯腰自车中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今儿人多，贵妃恐殿下被人冲撞，命我跟着殿下。”

信王抹了把额头的汗，委屈道：“哦。”

他乖乖跟在裴雪寅身后。

太子笑了两声：“本殿先去祭拜，世子难得出来一次，便随信王逛逛。”

裴雪寅颔首：“正有此意，殿下请。”

众侍卫开道，护送太子进去了。

裴雪寅视线落在太子身上，表情平静。

“表哥，我们去那边！”信王兴奋地指着露台上。

那里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十几丈高的幡杆上，有人在表演跳索。

一根绳悬在高空，人走在绳上，底下人随着那人晃荡而不时发出惊呼。

露台还有相扑、砑鼓、叫果子、斗鸡、说浑话、倬刀装鬼……

“我想起一事。”

跳索者在高空翻了个筋斗，迎来底下一片欢呼。信王也拍手叫好。

闻得身后之声，他回头：“表哥说什么？”

*

另一边，王姝在观里逛了一圈，人渐渐拥挤，她身体不便，便在大殿后头走廊底下待着，远远瞧一瞧热闹。

观里人实在多，甚至越来越多人仍在往里头挤，两边连廊各色小商贩摆着摊子，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院里搭满了彩棚，也是卖各色物品的商贩。

游人如织，仕女汗湿重纱，摩肩接踵，王姝甚至瞧见一只小娘子的鞋掉在地上。

也不知是哪位掉的。

她摇着绢纱团扇，头顶有一枝梧桐撑起的荫凉，鸢尾几个忙前忙后，拿出一个带有机扩可以折叠的围桌。

这种折叠桌许多小商贩做生意常用，以布做面，以竹做腿。街边那些卖小物什的，大都用这个，方便携带，往下一放，撑开便是一张桌子。

他们周围全是卖吃食的。

吆喝声此起彼伏，别提多热闹。

“小娘子快瞧！”鸢尾惊呼。

王姝一手端着碗冰雪，忙看去，便瞧见高空有人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绳子上，人如一片秋叶，随风晃荡，看得人提心吊胆。

“好生厉害！”她忙拍手叫好。

鸢尾打了个哈欠。

文竹笑道：“困了吧？还不快趴下睡会儿呢，今儿沾了小娘子的光，我也替你掌一回扇。”

鸢尾啐她：“这样热闹的日子，眼睛看都看不过来，谁还顾得上睡觉。我才不困！”

她道：“幸好我昨儿守在大殿外头，子时一过便头一个冲了进来。我可是求了神仙保佑，小娘子的腿必要好的！”

她额头上都是汗，脸颊泛红，眼睛亮晶晶的。

王姝拿绸帕沾了沾她额头：“谁家的小丫头这样厉害呢，小娘子今儿真真沾了鸢尾的光呢。我觉着腿好似舒服许多，定是那神仙显灵呢！”

“小娘子快别夸她，尾巴要翘到天上了。”

鸢尾拿起一个卫州白桃，“咔嚓”咬了口，得意：“哼。”

“那边有卖水木瓜和冰雪凉水荔枝膏的，文竹，你和碧桃去买些呢。”王姝道。

她又听见叫卖茯苓饮子的，打发忍冬去买些回来。

天气实在炎热，人口干舌燥的。

她让侍卫跟着，免得人多，将小丫头拐走了。

鸢尾也想去呢，又不能留小娘子一个人，只得乖乖给小娘子扇风。

到处都是叫卖声，叫好声，她简直看不过来。

王姝哪里不知道她想什么，笑道：“你不许去，昨儿也没睡一刻，再丢了，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小娘子欺负人！”

王姝看她撅着个嘴都能挂油壶，笑得不行。

正笑呢，忽听“轰隆”一声，人群炸开。

王姝嘴角笑容僵住，抬头看去，人如潮水，惊惶逃窜，那十几丈高的幡杆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颤了。

她甚至瞧见有个小丫头的脑袋被砸开了花。

鸢尾脸色苍白，惊惶地望向文竹和忍冬离开的方向，嘴唇颤抖：“小娘子。”

王姝：“跑！”

她庆幸派了侍卫跟着小丫头们。

鸢尾立即推起小娘子往外跑。

人群疯了一般往外涌，惨叫声、哭喊声回荡在耳边。

王姝只知道有人炸了幡杆，死了不少人，有人在杀人。

太子和信王仪仗她也瞧见了。汴梁人见惯了大场面，不过远远瞧着便罢了，并不少见多怪。

幡杆倒下时，她听见里头有人喊“有刺客”。

那便是冲着太子和信王来的。

周围都是人，他们被人裹挟着往外跑，鸢尾很怕自己摔倒。

她亲眼看见有人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她咬着牙，拼命推着小娘子往外跑。

突然，“咔擦”一声。

王姝眼睫一颤。

轮椅撞上台阶，右边轮子响了一声。

王姝低头看了一眼，她快要被人群淹没了。

鸢尾立即将小娘子背起来：“小娘子抓紧我，奴婢力气可大，咱们定能出去的。”

她脸上满是汗水，双手牢牢抓着王姝，将她往背上颠了颠。

王姝趴在她肩头，感觉到人群推搡，她道：“别害怕。”

她抿唇，脸色苍白，放眼望去，巷道里挤满了逃命的人，个个神色惊惶，慌不择路。

她们几次险些被人挤得倒下。

后头还有反贼狂妄的声音。

“太子已死！大业必亡！”

“太子已死！大业必亡！”

鸢尾浑身都在抖。

后头惊喊声、惨叫声不断，反贼杀红了眼，见人就杀，人群更加疯狂。

鸢尾手臂都在抖，身后一股巨力撞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王姝一把抓住旁边一株松树枝，这才避免被人踩在脚下。

“小娘子，你的手！”

“不妨事。”王姝仿佛感受不到疼。

那细白的手掌划破长长一道口子，殷红的血大汩大汩滴下来。

她目光冷静，迅速看了四周一眼。

神宝观有三个院落，他们在最里头，如今如今在左廊，连二门还未出去，前面还要经过更狭窄的通道才能到中间的院落。

鸢尾背着她行动不便，体力不支，她已经感觉呼吸困难，再挤踏下去，她们很难保证安全。

每个人脸上都很焦急害怕。

王姝抿唇，经过一处跨院，她轻轻在鸢尾耳边开口，“往右走。”

鸢尾脑子已经木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小娘子下了命令，她转身便走了进去。

有人瞧见她们进去，却仍随人流往外跑。

既然到处都是杀人的反贼，只有尽快跑出去才能安全。

抱歉呀大家来晚了。我争取元旦前写完这本书。

最近经历了很多事，感觉今天是我长这么大最难过的一天了，希望以后每天都能开心，共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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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