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是闻声,诧异地转眼望去。
梧桐宗一众弟子皆身着绯色,而唯独刚才随意出声的少女穿着嫩鹅黄的衣裳,看上去分外显眼。她此时正仰头打量清圆堂的布置,虽然脸上有些长途奔波后的疲累,但周身依然透着千里风尘也难以遮掩的我行我素的气场。
她方才那句话似乎并无它意,只是单纯在抱怨行程辛苦罢了。
不过……能在那种氛围下这么不客气地说话,这小姑娘也不一般啊。
“七襄。”
邱月来终于开口,略带责备。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纤细许多,像是湖上的柳枝被风带着轻飘飘拂动,与先前高岭之花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司是眨巴眨巴眼睛,有一瞬间怀疑方才那道细细柔柔的声音是否当真出自面前的冰美人。
“嗯?哎,别说我了,师父您老快坐下吧,大家站得都乏了。”被称作七襄的少女倒是满不在乎。看来不止是对旁人,对自家师父她也是如此一副略带傲慢的态度,完全并不在乎自己的言行惹人注目。
司是极尽地主之谊地赞同:“没错,诸位远道而来,快快坐下歇息吧。”说着她就一把挽过邱月来的手,半强行地把她直接带到了上首正座上。
“这白茶在库房藏了好久了,承你来访,我也好意思能尝上一回。”司是笑嘻嘻地给邱月来和自己分别添上热茶,寒暄道:“这位七襄姑娘是你的小徒弟?梧桐宗近来可好?许久不见,对这浮浪山可还熟悉?”
面对司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连串问题,邱月来愣住了。她端庄地抿了一口茶,这才用与表面完全不符的紧张声线缓缓吐出一个字:“……嗯。”
这一声短暂而迟疑的“嗯”落进司是耳朵里。她无声地张圆嘴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这位邱宗主看着是冰霜美人,实际上……却是一朵羞怯的小白花!
方才她面无表情、爱答不理,恐怕都只是因为她过于紧张而一时难以作出反应!
想通了这一点,司是好捉弄人的恶劣个性就开始冒头了。她一扫之前的尴尬,反而露出了格外亲昵的笑容,满面春风道:“这么长时日过去,邱宗主美貌还是一如当年呢。不过美人就应该多笑笑呀,老板着脸多吓人,像我家谢师弟一般可不好。话说起来,谢师弟前去迎接你们时礼数可周全,怎么像是耽搁了一会?”
谢玉楼入清平门之前,长老们就已离山。邱月来应该是没见过这位后辈的。
“礼数……无错。”邱月来赶紧又喝了一口茶,借此抵挡司是的热情,“不过是七襄与谢公子发生了些争执。”
“争执?”
司是愕然地望向下边端坐如皎皎天上月、全身上下都诠释着“世间万般事与我无关”的自家师弟。
七襄的性子看着确实是容易与人相处不和的,但谢玉楼……他会吵架?
“这位谢公子竟敢把貔貅大人关到地牢去!简直要让人怀疑你们清平门是何居心!”
七襄直言坦白,面上虽只有些许不悦,但语气莫名地有一种慑服力。
而看似在垂首待命、实际上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简称“走神”——的谢玉楼,在听到“清平门”一词时,终于微微一动,抬起了眼皮:“我已解释过了,清平门并无其余能够圈禁兽类之处。”
“貔貅大人是什么身份,地牢又是什么地方!有点常识都会觉得不对吧!”
谢玉楼似乎不欲再行争辩。然而全场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他身上,连司是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写着“清平门的声誉就全系在你身上了”,似乎颇为期待他接下来的解释。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中,谢玉楼总算叹了口气,淡淡开口:“地牢长年空置,环境整洁干净。况且地下阴暗,也符合貔貅厌强光的习性。我觉得并无不妥。”
他说得相当理所当然,隐约有一丝无奈,仿佛刚刚的理论应当人尽皆知,并不需要他这样额外阐述。
“所以那只貔貅现在当真在地牢了?”
司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她看两位小辈斗嘴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飞身去厨房取一碟瓜子来。
“……是的。不过貔貅自身看上去无甚不满,不必忧心。”
和乐得看戏的司是不同,邱月来显然拙于应付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已经默默地快把第三杯茶喝完了。
“呵呵……七襄姑娘,清平门一定会好好对待神兽大人的,你也莫和玉楼置气了。”司是笑眯眯地打圆场,“话说回来,听闻南岭那边多嗜辣,不知道邱宗主口味是否也有所变化,我特意让厨房准备了好几道辣菜。哎呀,清平门好久没开张宴席了,今晚一定很热闹。”
“呃……多谢司姑娘费心。”邱月来有些无措地轻柔道谢,像是鼓起勇气问道:“那个……明机不在门中吗?”
“呀,难为邱宗主都过去百年有余,还记得我那师弟。”司是惊讶道,“不过他现下确实有事远行出门了。”她笑了笑,“怎么,莫非邱宗主是嫌我聒噪,想跟我师弟去聊天?”
“不、不是。司姑娘说笑了。”邱月来慌忙否定。
“哈哈,不过明机这番离山,你们暂住清心居倒也正好清净一些。”司是愉快地把话题一笔揭过,“今日再见邱宗主,确实有些太过欣喜了。那也不多烦扰各位了,诸位就随玉楼前去清心居,先好好休整一番吧。”
闻言,堂下以谢玉楼为首的一众清平门弟子率先站起身来,只待邱月来应声,便执行领路之责。
“且慢。”
——出人意料的,邱月来正坐在座位上,并无即刻离开之意。一瞬间,她神色微变,语气也变了。方才含羞带怯的声调仿佛只是司是的错觉。现在,美人的态度真正冷厉起来。
“咦,邱宗主还有何事?”司是也被对方的转变略微惊到,但依然自如地笑着接话。
“师父……”
倒是堂下的七襄也站起身来,不赞成地蹙起眉毛,似有阻拦之意。
“请借天枢匣一事,司姑娘考虑如何了?”
“诸位才刚到浮浪山,还不是谈正事的时候,还是先去休息吧。”司是面不改色。
“我等只为这一件大事而来,不欲多浪费时间。司姑娘有什么考量,尽管说便是。”邱月来放下茶杯,不为所动地肃声道。
原来如此……
司是忽然明白了之前从梧桐宗来的两封信的差别从何而来了。现下,第一封信上那般如刀如剑的凛然锋芒仿佛具象化为了面前女子的容色。
身为一宗之主,果然不止只有优柔的一面,先前倒是她有所轻视了。一旦谈及正事,邱月来反而显现出令人悚然的固执决绝。之前询问明机,莫非也是看她司是不好应付,想找个软的柿子捏?
司是被自己想到的“软柿子”的比方逗笑了。可惜,无论是她还是明机,在这件事上跟邱月来一样寸步不让。
司是气定神闲地歪了歪头。一刹那,她脸上露出了某种只能称之为轻蔑的神情。那种神情几乎不是人能表露出来的……就像是,眼前所有的活物都不过是漫长江河一隅的微末浮萍。
“好了好了。天枢匣,是你们这群……也配用的?”
就算有个惊雷骤然打穿了清圆堂的屋顶,在场的众人恐怕也不会展现出比此刻更异彩纷呈的表情。
——其中脸色发绿的,也包括司是自己。
不,不不,虽然那种挑衅的语气确实很像她偶尔的作风……但她刚刚明明想着只是和之前一样敷衍过去,怎么一开口竟然说出了那种话!
不容司是反省自己为何失言,七襄第一个反应过来,怫然而怒:“这是何意?你敢侮辱我们?!”
看上去不过碧玉年华的小姑娘,发怒时却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凌厉威势。
司是顿了顿,不知为何有一瞬息从骨子里翻上来一点些微的忌惮。她绞尽脑汁地找补道:“七襄姑娘你误会了。方才那句话只是我在模仿我那师弟。他若在场,说不定会这般讽刺你们。”
她话锋一转,“但是!幸好他不在,而我呢是全门上下脾气最好的人,定然会好好跟你们商量的。啊呀,方才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见谅见谅。”
对不起了,亲师弟,只能把你卖了来换取两派之间的和平……谁让你不在呢!
七襄像是看破了司是略显生硬的辩解,冷冷道:“不必曲意解释了。清平门枉称天下第一仙门,原来不过是这般鲍鱼之肆!”
“尔等小辈眼见浮浪山不过两刻钟,耳听不过三言两语,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如何敢对清平门妄下定论。”谢玉楼淡漠道。
司是稍愣。
虽然在原著中知晓谢玉楼心中看重宗门,但依他少言恹懒的性子,此刻忽然出声维护,她这个做师姐兼代掌门的,心里未免有些……感动。
只不过,感动归感动……这番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啊!
她撑着笑脸,偷偷磨了磨后槽牙。
难道只能走到最坏一步,如明机当初所言,干脆两派就此翻脸,也省得后续纠缠……但这样一来,清平门在仙门间的风评定然有所下降,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无论司姑娘如何看待我们,天下之道,苍生之义,我们之间应当是殊途同归的。”
沉默至今的邱月来缓缓启唇。她面色微寒,如同覆了一层薄霜的芍药,光华冷艳几乎令人不敢直视,话语间却分外镇定:“近数年来,呼星召鬼城魔气益盛,南岭一带尤遭动荡,我梧桐宗门下弟子也时有伤死。若无神器镇守,祸乱不能息绝。修道者当守天下安宁,不据一地之利。司姑娘,天枢匣……还望相借。”
“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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