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谢玉楼

邱月来模糊觉得谢玉楼这副神情她好像也曾见过。

……是在清圆堂,他出声维护清平门那回。只不过若说那时他的怒意只是零星浮现的霜露,那现下可以说是阴云压顶的滔天大雪了。

原来他心中除了习剑一道,也是有别的在意之物么。

邱月来默不作声,抡动祓凶戟直直指向下方的谢玉楼,红衣交织着金色光辉极尽灿烂。她并无杀意,但不容人挡路。

必须强夺天枢匣,这是她今夜的执意。

谢玉楼手腕轻旋平举长剑,左手二指抹过剑脊。

他身后是无星无月的夜幕,身前是金光耀耀的清水塔。但他手中的那柄剑竟泛出清冽的银色,像是今晚不见踪影的明月尽数倾注在了剑身上。剑丛上铭有“无意”两字,未施错金,在满剑清光中幽微一闪。

因识死生同寤寐,荣枯得失皆无意。

这柄剑在白衣青年手中是如此相契,如同月光遍照浮雪,仿佛它就是为他所铸。

谢玉楼还未出剑,而剑意已然漫涌如潮。

祓凶戟破空横扫!邱月来踏风急行,一戟刺向谢玉楼肩头。

谢玉楼回身猛退数步,剑锋引向邱月来后心。

常言都道三尺青锋,剑修所持之剑通常长约三尺。而谢玉楼的无意剑竟长有三尺半,挥剑时宛若泼洒一泓流水。此刻剑光奔泻,剑未至而锋芒已至,一剑能斩出十仞之远!

邱月来一甩袖消剑气于无形,转手戟枝横钩,意图格开他的剑。谢玉楼却不避,侧剑迎上,锋刃轰然相撞,竟各自震开数寸。

剑为轻兵,戟为重兵,照理说剑在力度上是不及戟的。邱月来虽留有余力,剑法十有**也是难以挡下的。但谢玉楼却凭单手剑与她势均力敌。

两者力度相当,剑却比戟更加迅疾。转瞬间无意剑贴着长戟削下,四面八方皆有夺目剑芒掠过,凛然若漫天飞雪。

然而这些化影在靠近邱月来身周时生生停滞,接着尽数断裂消散。邱月来握着祓凶戟不曾动作,压在上面的无意剑就被斥力弹开。青戟刹那如活物一般扑击。谢玉楼这回并未硬接,折身飘至另一侧。邱月来反手以戟尾一挑。谢玉楼扶剑作挡,在对方不再留情的一击下倒退两步,但也止于两步,随即拨剑再攻。

虚实之间戟枝交错,剑影蜿蜒,金铁声密若骤雨,几乎像在锤击冶造什么绝世的神兵。

无意剑再度忽闪,长戟被打偏了方向,险险刺破谢玉楼身畔夜风。

剑法分轻、重、缓、急。世上剑法大多要么轻且急,要么缓而重。明机是前者,他的剑术和他一样轻盈而锐利,舞起来不见剑影,也不见持剑之人,一个弹指间能出百剑,漏过一刹就会被化作齑粉。但谢玉楼和他的师父却不尽相同,既非前者,亦非后者。他的剑急却重,长剑狂舞势若悬瀑。

“今日起你就佩赤色剑穗啦。”明机笑容可掬地拍拍自家徒弟的肩膀,将系了赤色流苏的剑交予他。

清平门中诸人,无论是当真习剑的,还是修习五行符箓等道术的,都惯例随身佩剑,剑穗之色与修为等第有关。现今白穗只有掌门及其座下弟子共三人佩戴,而仅次一等的赤穗在三千余弟子中也不过几十人。刚刚过了新一年春试的谢玉楼就是其中之一。

“谢师父。”谢玉楼老老实实接过那柄玉鞘长剑,随即开口,“这不是弟子先前所用的剑。”

“这把剑就当作为师给你的贺礼了,之前那种铁剑只是让你们练练手的而已。这剑可不是下山请哪位匠人新铸的啊,是为师难得从清凉轩里拿的。”

明机握住剑把,抽剑出鞘,倏然像是抽出了一片水中浮月,朦朦微光。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嗯嗯点头,然后把剑递给谢玉楼,“你看看怎么样。”

“是把好剑。”

“这可是为师精挑细选的,哪是‘好剑’这么简单。”明机气鼓鼓地说,“天下名剑皆有自己的脾性,譬如嗜杀、兼容、懒惰等等,但这柄无意剑不同。”

他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顿起一阵清越的剑吟,“它是‘空’的。换句话说,剑主是怎样的,这把剑就是怎样的。清凉轩中藏有名剑如云,玉楼,你可知为师为何挑了这把剑给你?”

谢玉楼低头,指尖轻触剑丛上“无意”二字刻印,缓缓答道:

“心无旁骛者善用此剑。”

“不错。”明机说,“在一心一意的人手中,这把剑最为纯粹,也最为锋利。据说无意剑曾经传到过一个弱书生手里,他从未习过剑,却在一个晚上为了保护心仪的姑娘,飞剑斩去了大蛇妖的九个脑袋。……不过这种故事大多半真半假啦,也无从考证。”

他抬起那双碧绿的眼睛,神情忽然不再像可爱活泼的小少年,而真正像传道授业的严师:“玉楼,你在门中心性最为单纯,也是最适合无意剑的人。今日将此剑赐你,将来莫要有剑老无芒之时。”

不待谢玉楼回答,明机抓抓头发,蓦地又想到什么:“记得从前为师跟你说习剑者不易既用剑以快、又用剑以重。为师是快剑,虽然看上去一剑劈出去厉害,但用的也是巧力。不过如今看来,或许你天生剑路便是如此,以后你就照自己的心意练剑吧。”

“但这样于剑谱不合……”

“那就自己琢磨,你又不是依葫芦画瓢的新入门弟子了。”明机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弯腰,把手拢在嘴边小声道:“虽说你不是为师见过剑修中天赋最上乘的,但你可是为师最看好的徒弟。千万别跟旁人说哦。”

旋即少年又叉着腰意气扬扬道:“不过嘛,肯定还是比不过为师的。为师是剑修中的天下第一,你日后只能当天下第二咯。”

数十年过去,赤色剑穗色泽灼灼不曾褪改,而无意剑亦始终若新硎初发。

咣!

气流激荡,攻守之间谢玉楼再次退身卸力。两人缠斗过了几百招,不知不觉靠近了镜潭边缘,谢玉楼被攻势压得寸寸往后。

他剑术虽然精湛,但修为到底比邱月来实打实欠了两三百年。这位梧桐宗宗主平时性子软,动起手来却雷厉风行。两人走的又都是浩然磅礴、摧枯拉朽的路数,硬碰硬起来谢玉楼难免落于下风。

邱月来一戟劈来,谢玉楼干脆地贴地后掠,直接踩水而起,在短短一刹的居高临下中变招,转守为攻。邱月来也紧接着飞身追上。她求速胜速决,竟也出的是攻招!

两者相攻,必有一伤,而伤的几乎定然是修为欠缺的谢玉楼。邱月来后发制人,谢玉楼这一剑已成定势,来不及防守,除非弃剑避开。

但那一霎祓凶戟威势铺天盖地,谢玉楼却毫无动摇之意,仿佛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这一剑也必将如期送出。

心无旁骛者善用此剑。

祓凶戟尚在一丈之外,青影已当空罩下。他手中的无意剑霍然遭受巨力,竟脱手飞出,直直坠入下方深不可测的镜潭之中。

谢玉楼手腕微震,却依然是握剑之姿,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倾身前攻。他最初的怒气在面皮上已经看不见了,脸上的神态同平时练习与木人桩对打一般无异。纵然此刻他实际面对是青锋巨戟,是修为远胜于他的前辈,纵然……他甚至手中无剑。

谢玉楼猛然振臂挥去。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瞬间剑啸凌厉,剑气催发坚如磐石,竟悬悬架住了逼近的祓凶戟!

与此同时,澄金若镜的深潭中一物腾空而出——无意剑应和其主吟啸不绝,犹如白虹贯日,斩破灿然金光划出一道雪亮银芒。蓦然间如同寒极霜降,秋去冬来都凝结在这淬雪般的一剑上。

哗——

从不起微波细澜的镜潭,在长剑沐水而出时,珠花四溅,涟漪层层荡开。

电光石火之间,无意剑切过邱月来侧腰,而谢玉楼被祓凶戟隔空当胸一击,重重朝后飞去,竟然还强撑着稳住身形,没有跌落在地。无意剑自动回到他手中,剑刃上已经沾了淅淅沥沥的血迹,转眼间又覆上一片鲜血——是谢玉楼吐出的一口血。

邱月来凌空俯视。红色衣裙的一侧染了血,微微有些发黑。她尽管也受了伤,但状况看上去比谢玉楼好上不少,仅是失血罢了。她似乎认定谢玉楼无力再拦她,别过头举戟转向清水塔。

谢玉楼平了平气息,轻步上前。他右手指骨断了两根,胸口肋骨也裂了个七七八八,内伤恐怕更是一塌糊涂。但他持剑快行,目光清沉,似乎根本不曾有过任何伤势,依然能一剑断飞虹。

起落之间无意剑借势一斩,形意卓然如初。邱月来面上依然无甚表情,但眸中隐有讶色,当即不容客气地挥戟扫去。谢玉楼纵身跃起,如影随形地续上一剑。两柄奇珍的兵刃如有附灵,彼此绝不让步。刹那青白二色锋芒毕现,天地间仿佛只余肃杀的风声。

……风声,风声盖过了剑与戟的鸣啸。

狂风自远处泱泱而来,一息间将祓凶戟与无意剑双双拨开。谢玉楼原本是强撑着伤行御风凌空之术,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像是被人揽住,顷刻带回了地面。

他剑尖微微一垂,忍住喉头翻涌的气血,低声道:“……大师姐。”

司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邱月来,一手扶着自家伤势不轻的师弟:“打了多久了?”

“大约半刻钟。”

“还能不能走得动?自己去找苗先生,他不开门的话就把门砍开。”

“不必麻烦……弟子随身带着药,调息片刻便好。”谢玉楼似乎固执地想留下来。

司是啧了一声,身形一晃,旁边的谢玉楼就不见了踪影。

把伤员丢去了药庐,她按着太阳穴,再度望向踞于塔上的红衣女子:“邱宗主,你擅闯禁地,伤我门中弟子,若不给个交代的话,休怪我不念旧情。”

都怪晚上的酒!

不愧是老猫亲口认定的“更加醇厚”的酒,司是散席后回到清辉阁,衣服都没换就直接醉倒在榻上。那边邱月来同谢玉楼大打出手,她还飘飘然在美梦之中。好在她虽然醉酒,感识到底异常敏锐,总算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凶煞的刀剑动静,闻风赶了过来。

说她来迟了确实有点迟,说她来得及时,好歹制止了人命惨案。

现下司是酒意尚未全消,脑袋还有点昏昏的。她来得急,连清平剑都没带上,就空手站在那,目光阴得像盘旋在此的薄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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