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来默然不动,但眼底神情比面对谢玉楼时明显多了几分谨慎。
她过去还在清平门中时,与司是认识的时日甚久,但记忆中不曾见过这位掌门首席弟子真刀真枪地打架斗法,修为实力也和她那古怪逍遥的师父一般不甚清楚。只单从方才司是现身时拦下她那一戟来看,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极擅驭风……来去瞬息。
邱月来知晓自己此刻即使想要脱身也来不及了,口中默念咒诀,祓凶戟青光铄铄。
“邱宗主莫要执迷不悟。”
司是不耐烦地弯下腰,从地上捞起一把碎叶。刚才邱月来与谢玉楼打斗了半刻钟,破坏力极强,地面几乎全是这种落叶断枝。
她虽然不记得过去邱月来是怎样的人,但这一天来大概也知道这位梧桐宗宗主的性子——大多数时候羞怯不擅与人交流,而在一些事上会固执鲁莽,但总体而言还是个明理的人。不知道邱月来今晚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敢光明正大硬闯清水塔。莫非她先前软化的态度都是装出来的,心里始终都打定了天枢匣的主意?
司是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一边随意拈了一片叶子,扬手掷去。在凄厉的破空声响起之前,那枚脆薄的叶片已如梭镖一般直抵邱月来眉心!
——然后在青色屏障上撞了个粉碎。
祓凶戟上流淌着古朴而凝重的纹样。这些青铜般的纹路蔓延开去,在邱月来周身形成一道金城汤池的屏护。
司是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掌中余下的残枝烂叶皆如利箭激射而出,叮叮当当落在青铜屏障上。
这种结界司是能穿梭自如,但她扔出去的那些破烂玩意终究只是凡物,免不了一碰就碎。
“这么坚固……”
司是还在嘀咕,邱月来青芒护身,已然挥戟袭来。这一击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势大力沉至极。长戟尚在半空,而底下的空间在极致的威压下近乎封结,地面随着长戟下击竟寸寸下陷。
寻常人在这百年修为的施压下连动都动不得,在戟尖穿透前恐怕就因这重力,全身筋骨碎裂化作一滩血肉骨泥。然而这探囊取物的一击却落空了。司是上一秒还站在原地掸着手,下一秒连残影都没留下,从令人窒息的压迫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邱月来卸力不及,重重一戟扎在地上,尘土飞扬。
她正欲起身,却忽觉眼前一片混沌,动作也格外艰难,仿佛刚刚在她手下滞拙如胶的异境再度复现,却将她桎梏其中。
——平地陡起一阵旋风,正把她卷在中心。目之所及皆是飞沙走石,被风流裹挟着刀刃一般连绵不绝切割着她的屏护。巨大的风压令她寸步难行,生生困在风眼中。
青铜屏护虽然坚固,但对体内真气的消耗也大,难以持久。邱月来缓缓吐息,运戟回砍,霎时平荡开一阵浩然正气。旋风如被腰斩,四散止息。
背后御风浮在空中的司是双手抱臂,手指轻轻敲着胳膊。
祓凶戟是镇妖除魔的名器。与谢玉楼对峙时尚不过是寻常威力,但对于司是而言,这柄长戟之威却恰好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夜风似乎比往常的要大。清辉阁内今晚没有流转的暖气,三楼的房间却偏偏不怕冷似的开着窗。
事实上,房间的住客分明是一副极怕冷的模样。白发书生盘腿坐在榻上,身上裹着棉被,面前是一张小方几。
这个时辰不睡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今晚他没奋笔疾书批复如山的各式书信,也没拿出枕头下压着的闲书。几上是一张棋盘,伍千一正独自一人下棋。
今夜无月,房内也没点灯烛,昏暗得很。那棋盘和落在上面的棋子却莹莹闪光,特意好让人看清。伍千一手边也无棋篓,他只是空手落子,黑白子就随心遂意地出现在棋盘上。
虽是自弈,伍千一却没有半点运筹帷幄的谋士风范。他东下一颗西下一颗,没什么章法,好像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过了一会,他自对自弈得有些乏了,干脆直接将半盘棋子拢作一堆,信手划拉了几下,棋子堆被塑造成了一只狐狸的轮廓。
这随手堆出来的狐狸竟然意外地可爱。伍千一停手,欣赏着这只黑白驳杂的狐狸发了会呆,然后从棉被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
黑糊糊的一片,只有一点金色的光晕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像是杳杳燃着的海灯。
他盯着那点平日里不曾亮起的光芒,一手漫不经心地拿起狐狸鼻子上的一颗黑子放在棋盘的另一角,然后又拿起一颗白子叠在上面。
他就这样一颗黑一颗白地叠着棋子,似乎很乐于干这种稚童无聊时才会玩的游戏。到叠起来的棋子高过他鼻尖时,他放下一颗棋子时手不小心抖了抖,这一摞棋子顿时歪歪斜斜地垮塌下来。
然而微光圆润的棋子儿七支八离倒下,却没有发出任何零落的响动。全部的黑子白子,连同棋盘,刹那间都像是幻觉散去般无影无踪。
“比最高那次差了两尺多,太心不在焉啦。”
伍千一轻声自言自语,伏身半趴在几上。他屈指托着下巴,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之间当真像一只幸灾乐祸的狐狸。
“好一场热闹啊……司姑娘,你意下如何呢?”
旋风方泯灭片刻,不给邱月来喘息的时候,新一轮风暴又起,如同天地间流转游走的四时八向之风,散而复来无有尽期。
邱月来本就负了伤,气力渐倦,只能凭祓凶戟的威势暂且抵御。她恍然惊觉自己四百余年的修为在司是面前竟如泥牛入海,毫无一较之力。
不愧是那位掌门的弟子啊……
气血不断消耗,她驾驭祓凶戟的能力正在逐渐降低,身上被划出了不少细小的伤痕。在狂风的驱动下,一石一叶连同风刃皆是无孔不入的锐利暗器,越来越密地突破薄弱下来的屏障。想要以攻为守也是白费功夫——司是的动作太快了,像是抓不住的风,完美诠释了何谓“衣不染尘”。
司是在高处安然地瞧着祓凶戟的青光丝丝磨灭,招了招手。邱月来只觉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都被旋风幡然卷起,紧接着便自高天失衡摔落——
一道似金似玉的身影穿过夜幕迅疾扑出,在半空稳稳驮住了跌落的红衣女子。
自古有神兽名貔貅者,其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其肩长有一对羽翼却不可展。头生角,单角曰“天禄”,两角曰“辟邪”。
双角貔貅昂首而立,喉咙里发出低沉若鼓的咆哮。
“不是吧,这怎么跑出来了,清平门的地牢真不行啊……”
司是瞳孔骤缩。
貔貅在人间被认作是招财进宝的瑞兽,但却并非麒麟那般脾性温良的仁兽。这种被饰印在军旗上的神兽专食妖魔邪灵,以凶制凶——又何况,眼前这只还是极为罕见的“辟邪”!
司是道行已达千年,对仙门的一宗之主能不屑一顾,所谓降妖除魔无数的祓凶戟也不过是稍费工夫的玩具。放眼天下,除了那寥寥几位仙家,大概只有些和她同样岁数的天灾地妖能和她比试比试。
但貔貅现身的那一刹,司是浑身毛骨竦然。源自血脉的某种本能甚嚣尘上,竟令她生出了一刹的忌惮——或者说,不共戴天的厌恶。
辟邪貔貅前爪轻轻刨地,突出的眼瞳中亦是凶相毕露。
司是不易察觉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就算是貔貅应当也看不出她的真身,但神兽的直觉比人要敏锐得多。貔貅此刻对她的敌意,不单是为了护主,也和她一样发自本能。
就像五行之中有相生相克的关系。貔貅这种瑞兽,跟她也是生来相克的。
虽然这只貔貅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几百岁的小崽子,但和它对峙令司是莫名地感到不舒服。她的表情不自觉地微微有些狰狞,冲动之下伸手拔出了腰间始终别着的扇子。
——在这一刻,她不能自已地动了杀心。
如雷的咆哮仿佛要洞穿耳膜。这回不是貔貅的低吼,而是怒号的风声。
远处的楼宇山树依然沐浴在宁静中。而以清水塔为圆心,这不大的方寸之地,在司是取扇的那一刻,冲天而起一阵掀浪碎云的狂风。
这折扇外形朴素得不起眼,不缀流苏,淡色扇骨上只浅浅刻着云纹。司是仍未展开扇面,但单看叠起的扇褶,犹如织物制就的扇面上竟像未着一墨,仅仅一片空白。
貔貅在狂乱的风流中如一尊石雕傲然矗立。纵它威武凶猛能当万军,但它用此刻尾巴护着邱月来,不敢轻举妄动。
空中一个无形的漩涡正在急速形成。沙石、水滴……一切都仿佛被气流碾碎吸纳。镜潭波涛鼓动如同沸腾。风阵之中还依然不为所动的,只有头角峥嵘的龙首神兽、面目森然的司是,以及位于纷争中心却自始至终无思无觉的清水塔。
一瞬间,对立的两方同时开始行动。吸纳了不知多少东西的漩涡如同流星锤一般呼啸着砸去。而貔貅后爪蹬地,前爪腾空,张口竟将翻滚的风卷尽数吞入。
就在这一间隙,司是已然自它身前现身,持扇如短刀,反手狠狠捅向貔貅亮出的腹部!
沉闷一声如同敲在铁石上。司是没能如愿捅个肠穿肚烂,立即后退,来去如风。貔貅不愧为善战之兽,反应极快一口咬来,但比起司是仍尚显迟缓,獠牙利齿铿然闭合,仅咬断了紊乱的风流。
这种吞食金钱的神兽全身亦硬如金玉,周身又有祥瑞之气相护。虽然它咬不到司是,司是一时半会也拿它没办法。她恼火更甚,拇指按在扇骨上正欲抹开扇面,忽然听到少女的高喝:“都住手!”
“……”
听到人声,司是霎时理智回笼,神思复归清明,心中涌动的那股不似她平日性情的凶残杀意也火灭烟消。她看了看来人,将扇子别回腰间,肆虐的大风也随之止歇。但就在她分神的这一刻,不曾松懈的貔貅却相时而动,张开巨口暴厉扑来。
司是拧着眉头飘然闪开。与此同时,一根玄色长鞭喝止一般抽在貔貅的脊背上,发出凛凛脆响。貔貅旋即收敛姿态蹲坐在地,不再展露战意。
七襄显然也是同司是一样自睡榻上匆匆赶来。她发衫凌乱,手执长鞭,满面不可思议,一时竟也没再开口,只将目光锁在倚着长戟、面色苍白的邱月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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