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静悄悄的,喧天的鞭炮声和年味儿似乎并未传到此处,只有肃肃的寒风带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草叶声。
大年三十的月亮细得看不见,好在还有连天的繁星,山谷里漫长着的心月花叶子也浮着幽幽的光。一片朦胧中,穿着破旧灰色布衫的白发书生发呆似的孤零零站着。
此情此景在再怎么热闹也不为过的除夕夜里,实在是惨不忍睹的凄凉,不论什么人见了都会禁不住想上前打破它。
“喂,黑咕隆咚的,你在这作甚?”
司是也没想到自己循着妖气会找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步子故意踩重了些,在寂静的山谷里闹出了夸张的动静。
伍千一回过头,指尖轻轻捻着垂在肩头的长发,笑道:“说不定小生就是专程等着看司姑娘是否会寻来呢。——哈哈,说笑的、说笑的。司姑娘心里如此挂念小生,小生实在未知天地恩何报啊。”
他圆滑地打了个哈哈,摇头晃脑叹道:“自古鞭炮便是用来驱邪祛恶的,方才鞭炮声振动屋瓦,小生身为妖自然害怕,只得躲到这个清净地来了。”
“你不会打算用这种理由来诓我吧。”司是和颜悦色道,“你少说也是几十年的妖怪了,还会怕鞭炮?”
“哎哟,司姑娘当真颖悟绝伦洞若观火……不过就算跟鞭炮无关,小生一介妖怪也不好混在修仙的诸位当中哪。”伍千一接话倒是接得快,马上又翻了一篇,“小生一个人闷在阁中也无聊,这才想着到此逛逛。”
“你来这不止一次了吧。” 司是瞥了眼身边号称剧毒的心月花,想起了上次蓝翎的遭遇,“你……很喜欢这片草?”
“此种植物名为心月。而天上二十八宿之中有一宿称为心月狐。”伍千一躬身轻轻抚摸草叶,“小生真身是狐狸,与这种植物不免有几分亲切之情。司姑娘要摸摸看么?只是触碰的话是不会中毒的。”
“……免了。”司是袖手看着郁郁葱葱的心月花。此时花期早过,只有碧绿的叶片随风摇曳。“这草凛冬不败,倒是稀奇。”
“心月花原生之地四季常夏,因而四季不凋。”伍千一似乎懂得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
“是么。”司是懒洋洋地顺着他的话说,“原生之地在何处?”
“……青丘。”
伍千一嘴角噙着笑,却听不出含着什么情绪,像是在单单背诵书籍中的条目,“北境以东有青丘。”
“青丘?那岂不是真与你们狐狸有渊源。”司是倒是有些讶然,转眼打量着身边活生生的狐妖,“伍千一,你不会也是从青丘出来的吧?”
伍千一收回手,不答反问——用的又是那种相当天真的、好奇的、“我就是问问”的语气:
“不知司姑娘可曾去过青丘?”
我怎么会去过那个地方——司是正要如此回答,忽然想到她没去过,不代表“原来”的司是没去过。于是她含糊其辞道:“关你何事。不过心月花既然原长于青丘,浮浪山上怎的会有。”
“不晓得呀。”伍千一捧场道,“也许是自己长出来的也未可知呢。”
至此话尽,司是和伍千一两个平时话多若悬河的人面面相觑,竟一时间都未开口。
“司姑娘怎么还不走?”伍千一突然道,“今天是除夕,簪盍良朋,司姑娘不该待在这种冷清的地方。”
“好啊,那我走了。”司是说。
“没关系的,小生已经过惯了孤苦伶仃的日子。莫说除夕了,从前年年月月小生都是一个人度过的,连跟人聊天的机会都没有,时常还被道士追杀,只能躲在荒郊野外,刮风下雨也无一瓦遮头。方才小生其实远远听到了些爆竹声,想到从前有一年除夕好不容易躲开了追来的道士,小生想着偷偷去城里看看集市,结果到了的时候集市已经散了,只有远处传来一点爆竹的声响……”
“行啦行啦,真是受不了你!”司是怒道,一把拽过掩面欲泣的伍千一,“别卖惨了!你不是说得空想去那边的小池塘抓鱼吗?现在空得很,我带你去!”
“这……这里比方才的山谷还黑哪。”
幽暗的竹林里传出伍千一略显彷徨的声音,似乎吃不准司是是带他来抓鱼,还是要趁着月黑风高把他淹死在池塘里。
“怎么,你还指望这边点着灯笼不成?”司是没好气地说。
一阵风扫过,将地上的枯枝败叶拢作一堆,随后便燃起了一簇火焰,即刻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万一不小心把林子烧着了可怎么办?”伍千一很是未雨绸缪地担心道。
“反正烧不死我。”司是白了他一眼,在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鱼就在池塘里,你可以施展你的抓鱼绝活了。”
“什么绝活?”伍千一呆呆道。
“抓鱼呀!狐狸不是很擅长抓鱼吃的么?”
“司姑娘,能直接在池塘里抓鱼的不是狐狸,是鱼鹰……”
“但你现在是人形啊。”司是比划了一下,冠冕堂皇道,“这池塘也不深,又淹不死你。”
伍千一瑟瑟发抖,“虽说小生愿为司姑娘赴汤蹈火,但为了抓鱼在寒冬腊月跳下水活活冻死,是否太残忍了些……”
“你好歹是一只妖怪,不会连一条鱼也奈何不了吧?”
“惭愧惭愧,小生化为人形已经竭尽全力,实在没有别的能力……”
“你怎么——”
大过年的不宜吵架,司是硬生生把那句“你怎么这般没用”咽了回去,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没事,你让一边去。”
夹在她指尖的几枚竹叶嗖嗖飞出,立时池塘里一条半大的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被水波推向岸边。
“如何,烤鱼你总会吧。”司是掸掸手。
伍千一赶忙把这条倒霉的鱼拎回来,犹豫道:“若无调料,直接烤出来的鱼味道虽然不差,但闻起来却腥味冲鼻——哎,无妨无妨。只是不知司姑娘身上可带有短刀?”
“刀没有,只有剑。”司是打了个呵欠,把清平剑递了过去。
“但、但这可是掌门佩剑……”
“一把剑而已。别说刮鱼鳞了,掌门老头说不定还用它来挖过土呢。”她双手往后一撑,心不在焉地仰望着星空。
或许是因为有温暖的火光和徐徐飘散的烤鱼气息,这清寂的竹林水边竟也不显得冷落了。大概没有人能想到清平门的大师姐会跟一只狐妖此时在这里烤鱼吃吧。
“司姑娘?”
伍千一小心翼翼叫了一声神游的司是,把外皮金黄的烤鱼恭敬地送到她面前。
司是拿过串在竹枝上的烤鱼,吸了吸鼻子,有些发愣:“我记得你说这烤鱼应当腥气难忍呀?莫不是我鼻子出问题了,怎么闻起来是香味?”
千真万确的香。看上去烤鱼也确实不曾撒任何调料,她闻到却是馋人的香气。若不是她的感官出问题了,就是烤鱼的狐狸真得了灶神的眷顾……?
“或许司姑娘正在梦里吃烤鱼呢。”伍千一呵呵笑着说,也并未多加解释,“总之司姑娘吃得高兴便好。”
司是伸手折了旁边的一根竹枝。她利落地把烤鱼分作两半,然后把其中串了半条鱼的竹枝递给伍千一,“喏,拿着。”
“哎呀,还劳司姑娘亲自……”伍千一张嘴又要说出滔滔不绝的感谢之词。
“少说些废话,鱼都要凉了。”
两人各自咬了一口鱼肉。司是边嚼边说:“这样,你日后想起来,总算有一个除夕有人陪你一起吃烤鱼了吧。”
她说得甚是散漫,没什么言外之意,就像随手扔出两片叶子。但旁边也正嚼啊嚼的伍千一却好似被竹叶射中的鱼,突然顿住了,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啊呀……不是吧。”司是连眨了两下眼睛,赶紧把鱼肉咽下肚去,抻着脖子去看,“你不会感动得要哭了吧?还是说想起过去的事难过得要哭了?”
“……没有的事儿。”
狐狸书生轻轻说,看不出他是要哭还是要笑。只是眨眼间,他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圆滑讨巧的笑容,继续啃了一口烤鱼,“司姑娘如此关心小生,小生确有潸然泪下之意呀。莫说泪下沾襟了,简直要慨当以歌呢。”
“我不曾关心你,只是鞭炮放完了想再找些乐子罢了。”司是扯下一条鱼骨头,断然说。
“呵呵,司姑娘又何必嘴硬呢。来找小生也好,突发奇想烤鱼也罢,不过就是看不得小生孤独一人。”伍千一慢条斯理地说,“小生在识人上还是有些本领的。”
“你头发都遮住眼睛啦,还能看得清人?”司是不想跟他争前半段话,随意扯开了一句。
“自然看得清呀。”伍千一用没碰过鱼的那只干净的手,煞有介事地捋了捋头发,“比如小生看得出,司姑娘也与小生同病相怜。唉,浮浪山上,欲问孤鸿向何处呀。”
这回轮到司是顿住了,定定地看着伍千一,反应却不似第一次一般激烈。她的目光缓缓飘开去,火光、水光、天光尽数揉在那双望向天穹、望向极远之处的眼瞳里。
她长相清冷,只是平时性子吊儿郎当,难免让人忽略了这副不太符合气质的长相。此刻她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忽然就呈现出一种虚薄和渺远来,像是风过之后沁出的微微凉意。
静默不动了片刻,司是丢掉吃光了的竹枝,擦了擦手突然道:“你知道哪里除夕的集市最热闹么?”
伍千一没跟上她高深莫测的思绪,茫然道:“呃……帝都?”
“不错,是帝都。”
司是骤不及防抓住了白发书生的手,不顾对方惊吓之下的瑟缩,目光明亮如天水粼粼,仿佛所谓除夕年节都在她这一句话里:“帝都的集市最繁盛,现在定然也还未散市。你说当年未赶上集市一游,那么,我们现在去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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