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所以,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当时头回在李府瞧见那株枯海棠,我便认定作凶杀人的不是妖魔,而是厉鬼。海棠树喜阳,若一夜凋零至此,必然是受了极重的阴气摧折。谁知昨夜一看,原来是海棠根处被浇了什么药汁,才急速枯死的。”
司是费力地用筷子跟金黄流油的烤鸡搏斗着,待她一口气说完这串话,终于成功撕下了一只大鸡腿。她用筷子尖提溜着鸡腿,挑了个好下嘴的角度,一门心思地咬下去,喜极而泣:“不愧是芙蓉酒楼的招牌!浮浪山上的厨子何时才能有这等水平!”
她瞟了眼对面大口大口扒拉着饭的伍千一,奇道:“我记得你今早吃过饭了的,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对方面前的碗里的菜已经摞到冒尖。伍千一塞得腮帮子鼓鼓,口齿含混道:“这顿饭既是司姑娘花银子请的,小生若不吃得尽兴,怎么对得起司姑娘的慷慨解囊?”
“歪理邪说!我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我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司是手如风筷如电,一把抢走了伍千一正要夹走的一块茄子。她看着一桌已所剩无几的菜,气得跺脚,喝令道:“现在起,桌上的菜你都不许再动!”
伍千一乖乖捧着碗往后挪了几寸以示和桌上的菜划清界限,提醒道:“那个,司姑娘方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所以李府究竟怎么回事?”
“李府嘛……”司是余怒未消,以筷作刀用力扎进烤鸡,嘟囔道:“说不定当时还真被你猜着了。”
“姑娘的意思是,前几日李老太爷当真是被……”
伍千一倒抽了一口凉气。
“大概是那李公子残杀亲父,又悄悄毁了海棠树,想嫁祸给这些日子镇上肆虐的怪异之物。结果还真就这么巧,为祸镇上的就是厉鬼,这不昨晚就索命去了。”
想到昨晚自己失之毫厘,司是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
伍千一也诧异道:“没想到还有司姑娘逮不住的邪祟。”
“不是抓不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它专挑我睡觉的时候动手,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还有那鬼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跑得那么快——”
司是拔高声音反驳,在安静的大堂里分外突兀。
她戛然刹住话,四下打量了一圈,疑惑道:“这芙蓉酒楼不是镇上最大的酒楼么,照理这会应该很热闹才是,怎么来吃饭的没几个人?”
“这么说来,方才街上的摊贩和行人也比前日少了不少。并且小生见许多人脸上似有惶恐之色。”伍千一咽下最后一口饭菜,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碗边,跟着揣测道:“莫不是因为昨夜李公子被杀一事?”
“前些日子死了那么多人,都未见镇民这么大反应呢。”
伍千一或许是这顿饭吃得太过快心遂意,难得心直口快道:“或许是司姑娘亲临镇上,却依旧有血案发生,人们才——”
他瞄见司是杀气腾腾的眼神,默默闭嘴低头,假装继续扒拉着空碗。
“这位小哥!”
司是招手叫住了旁边路过的一位店小二。那伙计闻声麻利地跑过来,“哎,两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无事,只是我们觉着镇上今日气氛貌似有些异样,你可知道这是为何?”司是和颜悦色问道。
店小二脸色忽变,压低喉咙道:“二位不知道?隔壁的涉观镇……”
“——怎么了?”司是心一提,见他不知是吞吞吐吐还是有意卖关子,忍不住催促道。
那店小二的紧张却不似作假。他挽了把袖子,仿佛预备开场的说书人一般,伸出一根指头朝空中虚点了点,慎重其事道:
“那、那个魔星,昨日在隔壁镇子出现了!”
“哎?怎么,是隔壁镇也出命案了吗?”
伍千一犹自茫然,追问了一句。
“所幸没有。”店小二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留下一句“客官有事再吩咐”便匆匆离去了。
伍千一抓了抓头发,转回头却见司是手劲一松,筷子夹着的一块鸡肉径直落回了盘子里。
她牢牢地盯着自己前方的虚空,舌尖下意识地抵着侧边的牙齿,神情罕见的严肃。这般一动不动魂游天外了片刻,她才如梦初醒,面色一言难尽地放下筷子。
“司姑娘?”
伍千一小心翼翼开口。
“唉……!”
司是垮下肩膀,惆怅地不答反问:“你不会不知道那个魔星吧?”
“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位。”伍千一咬着筷子,状似思索,“好像是那位出身呼星召鬼城的……?”
“你一个妖魔缠身的家伙,居然对他所知甚少。”司是提不起劲地质问了一句。
“小生孤陋寡闻了。”伍千一唯唯诺诺,随即禁不住问道:“司姑娘怎么对那人如此——”
他这回谨慎地想了想,挑了个词:“——在意?”
“你别乱猜。反正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他。”司是为避免自己的形象一跌再跌,迅速制止他的猜测。
“……”
伍千一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仿佛在认真思忖着什么。但这副肃静的模样也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且慢,既然那人来自呼星召鬼城,不会就是他召出恶鬼的吧!”
他发现了什么惊天真相一般豁然贯通。
“啊呀,你怎么还真是如此孤陋寡闻。”司是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一个书生,难道不知道‘呼星召鬼’是出自前朝诗鬼之句‘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但那城中集聚的非鬼非妖,而全是魔道之人。妖、魔、鬼三者虽然常常被一同提起,彼此却毫不相干,纵然是那小魔星也没有遣鬼之能。”
她自言自语:“至少我希望他跟谷禄镇的事没什么关系……”
……现在就是很后悔。
司是啊司是,你溜下山也就算了,还偏偏趟进了这摊浑水。
司是举目望苍天,深觉那天随意卜得的“不宜出行”,似乎开始有点言之有理了。
天色渐暗。镇上点起的灯似乎比往常少了许多,连吹过的风都呜呜咽咽地带着鬼气。
“看见没,今晚你就假装成姜老爷睡在那间厢房里。”
司是扬手一指,自信地向伍千一介绍今晚的计划安排。
伍千一耷拉着嘴角,婉言辞谢道:“小生睡不惯这么豪华的床……”
“不成不成,万一那鬼察觉到房间里没活物就不来了呢。”司是宽慰,“我担保你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住吧。”
“既然如此安全,怎的不让姜老爷自己来住?”
“哎呀,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受到什么惊吓就不好了。你年轻力壮,见识过的妖魔又多,自然你是更合适的人选。”
“那也可以司姑娘你亲自住。”
“我一躺在床上,要是不小心睡过去就糟了。好啦好啦,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快去换吧。”
见伍千一一步一磨蹭、一副被拖上贼船的悲壮的神态,司是叹了口气,突然问道:“伍千一,你会用剑吗?”
“呃……小生不擅兵事……”
伍千一有些迟疑地回答,不明白司是是什么用意。
“算了。这个,你拿着好了。”
司是满不在乎地伸出手。
——她递给伍千一的,赫然是她腰间一直随身佩着的长剑。
象征清平门至高身份之一的洁白剑穗柔顺地垂下,像是倾泻的月光。
伍千一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接过长剑。半晌后诚惶诚恐地问:“这把剑……?”
“能辟邪。”
“真的?”
“不一定。”司是不耐烦地把佩剑塞给伍千一,“你不是害怕吗,就当拿着安心也行。”
伍千一有些手足无措地握着剑,“司姑娘就不怕小生拿了你的剑跑了?这柄剑应当相当贵重吧。”
“啊?”司是用看路边蚂蚁般的眼神看了弱不禁风的书生一眼,“你要是能跑掉,那我也无颜当这清平门的大师姐了。”
伍千一垂首端详了剑一会,忽然笑了,神情已然恢复轻松自在:“无妨,想来司姑娘自己比起使剑,还是使扇更加顺手。”
“……你怎么知道?”
司是下意识抚上腰间别着的折扇,微微讶异地眯起眼睛。
“眼下天气渐寒,用不着扇子取凉;司姑娘也不是那般附庸风雅之人。这样想来,司姑娘寸步不离带着的这把扇子,要么是定情信物,要么就是法器了。”
伍千一从容地回答,气势有如在应对考场策论。
司是不满,“凭什么不能是定情信物?”
“小生以为,司姑娘的风姿,世间无有男子能够相配。”
“我倒是以为,来年乡试你若是中举了,凭你阿谀的功夫,定能在官场中顺风顺水。”
“咦,小生方才并非在阿谀啊……”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夜深,烛火尽灭。
司是不出声地在一处偏僻的院子来回踱着步,俨然是一副预备大开杀戒的可怕表情。
——一阵急风兀地掠过,下一瞬,小院内已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
“这位鬼姐姐,你若是再靠近,小生便只能动手了……”
伍千一抱着剑往床铺里边又缩了缩,语气似乎透着对司是再次没有及时出现的哀怨。
床前立着一位身着血衣的女鬼。不知为何,她并未如预料般在出现的刹那就掏穿床上者的心脏。此刻她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可怖的音节,伸出一只狰狞的骨爪直直抓向伍千一的脖颈处。
伍千一一伏身,轻飘飘地从女鬼伸直的胳膊下溜了出去。
——本应是如此的。
然而,他人是出去了,散乱的长发却被繁复勾连的床幔装饰意外钩住了!
电光石火间,只听轻轻“嚓”的一声,一小绺白发恰被女鬼的利爪切断,寂寞地挂在了床幔上。
女鬼见对方躲过这一抓,急遽转身,再度挥动骨爪。那与其说是击杀的动作,倒更像是在恐吓。
但她想要恫吓的对象,已经无意考虑这些了。
“……啊呀。这下糟糕了呢~”
当啷一声,有着奇异白发的书生随手把剑一扔,揽起自己惨遭飞来横祸、被削断一截的发梢,很没有脾气地笑了起来。
他的神情与平素展现出的驯顺纯良并无不同,却衬得那两三声松松软软的笑愈发森然骇人起来。
逼近的女鬼仿佛被某种不可视的力量操控,倏忽间僵住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小生虽然不信奉这些,不过,小生的确很爱惜自己的头发呢。”
他悠悠地说,手指缓慢地梳着发丝,半张脸依然掩在层层叠叠的碎发下。
随着一声非人的尖啸,女鬼用骨爪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之下,生生将她自己的脑袋拔了下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