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月庙勾魂

老妪从回忆里清醒,缓缓说道:“从那以后我便跟着他,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他说想要一个家,我们便在此安了一个家。”

两人安静地听完,没有插话,只是垂眸静静地听完老妪的讲述。

面前的老妪还活着,便证明这树妖确实不以人类为食,但为何树妖变成现如今这模样,沈卿能清晰感受到老人话语里藏着的沉甸甸的痛苦。

沈卿道:“我从张府而来,张家女眷身中幻术,婆婆可知原因。”

老妪转头看向他,眼里蒙着泪,语气却平静,道:“知道。”

沈卿看向面前诡异的树,道:“张家有一块木牌,想来是这树制成的吧。”

老妪道:“没错。”

溪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卿道:“世间之人皆会向庙里请愿,女子多半也是求一桩好姻缘,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寻求一份内心的安稳罢了,何故害人啊。”

老妪讥笑道:“害人的可不是我们,是另有其人。”

突然老妪先前的平静瞬间碎裂,枯哑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嘶吼:“若是我不说,谁能知道这是棵菩提树!”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指着那棵被红绸裹得密不透风的树,指节泛白,浑身都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愤懑。

妖强亦怀真挚情。

逃出荒山后的两人,一路来到这里,见此处依山傍水,景色迷人,也远离人群,方便男子修炼,便在此处安了家,房屋被两人亲自一点一点搭建起来。

新屋的轮廓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两人拾来枯枝在小院里燃起篝火,跳跃的火光映得彼此眼底都漾着暖意,楚佩佩也不再怕他,经过数月的了解,她明白他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妖怪,两人也渐渐互生了情愫。

“没想到,咱们的家建成了。”景文笑道。

“嗯,是咱们的家。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咱们都一起守着这里。”楚佩佩心头一暖,鼻尖微酸,转头与他对视,火光映着彼此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份温暖刻进骨子里。

为了能安稳地在这安家,景文尽量不用法术,一切都和楚佩佩亲力亲为。

景文确有些过人本事,闲暇时便去城里替人测算姻缘,算得极准,再加上他生得一副英俊模样,眉目清朗,一来二去,城里无人不知他的名号。

这般下来,生意红火得很,足够让他们在此地安稳度日,日子过得颇为顺遂。

后来楚佩佩怀孕了,男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便不去城里了,可却有人时不时找上门来扰人清静,景文虽觉气愤,但为了楚佩佩也只好耐着性子开门做了生意,却也再三和来者说不要再上门来打扰夫人安胎。

拒绝多了,自然来的人少了。

清晨粥香绕,闲时拌嘴笑,晚风里牵手,灯火共朝朝。

如此平凡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就好了

但妖是要历劫的,一道天雷劈下来,景文道行不够,直接被劈成了原型。

这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在屋内午觉的楚佩佩被一声巨响惊醒,睁开眼睛,直觉得内心极度不安,她呼吸不顺地摁住胸口闷痛的心脏,踏出房门,只见院内多出了一颗菩提树,她立马便认出了那是自己的丈夫。

她一路跌过去,紧紧地抱着那颗树流着泪,叫喊着,树叶沙沙作响,也不见丈夫回应。

景文是一颗树妖,现下化为原型,楚佩佩却坚信他总有一天还会变回来的,她和孩子会等着他。

楚佩佩带着希望努力地生活着,有这颗菩提树在,她便能按耐内心的孤独。

人凡藏贪欲难测。

一高官得知男子的本事,想为家中即将出嫁的女儿算算姻缘,被楚佩佩一再以丈夫出远门的理由拒绝了。

跑空了几次,高官越发不耐烦,觉得是两人不愿为他女儿算卦,便故意撒谎。

身边的小厮,见高官脸色不对,为巴结高官和小姐,将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男子,便冲楚佩佩一推:“识相点,把你家男人叫出来,惹火了我家主人,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这一推,楚佩佩因为害怕和虚弱没有站稳痛苦倒地,腿间流出鲜血,好在高官的女儿见情况不对,求着她父亲送楚佩佩去了医馆。

后来怕她多生事端影响女儿的婚事,那高官率先就将那小厮乱棍打死,换得了治家严厉的好名声,还派人盯着她。

楚佩佩深知自己的势弱,告不了那高官,只能万念俱灰地等着丈夫。

高官见她老实,便不再理她。

人性的贪婪是无止境的,一日见不着景文,又见她一个女流之辈好欺负,不少黑了心肝的畜生便打起了院里那颗菩提树的主意。

老妪枯瘦的手指抚过粗糙的树干,颤抖着掀开围着菩提树的红布,露出的景象让人心头发紧——树干内部竟被生生挖出一个狰狞的巨洞,只余下两条残破不堪的木质根茎,歪歪斜斜地支撑着整棵菩提树,勉强维持着不倒的姿态,残存的木质上还凝着暗红的血渍,像是凝固的伤口。

老妪声音哽咽,满是心疼与悲愤:“看着了吗?他们挖的都是我丈夫的血肉……”

后来城里有一传闻。

花月山上有一座花月庙,在红绸上写上心愿,挂在菩提树上,再取得一块用菩提树制作而成的木牌放回家中供奉,便能求得圆满姻缘。

按此方法者皆如愿,传闻因此愈发稳固。

沈卿万万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他僵在原地,眼眶发红地看着那几乎被掏空了树干的菩提树,一时哑口。

耳畔再次想起爹娘教诲:“莫以种族断善恶。”

爹娘你们是对的。

这对夫妻才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

“夫子,这……”溪山震惊失语,眼底满是对人类残忍的错愕。

沈卿道:“他还有救。”

老妪笑了,但那笑容带足了苦:“我知道…我就知道,还流血就是还活着。”

溪山也跟着心喜,眼眶红红的,心里对夫子的崇拜更甚,那菩提树都那模样了,夫子竟还能救回。

老妪泪眼婆娑向沈卿跪下,求道:“仙师神通广大,我们夫妻二人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求您救救他,我老了,等我死后便没有人还记得他了,更没有人会救他。”

眼前人是最后的希望,老妪头埋得几乎贴地,干瘦双手轻轻抵在他鞋旁,满是卑微的祈求。

喉间溢出细碎的啜泣,将绝望里的恳切展露无遗。

溪山也跟着求他:“夫子,他们好可怜,救救他们吧。”

沈卿不敢动,怕一不小心踩上脚旁颤抖的手,连忙扶起她,道:“还有一线生机我便会救他。”

老妪听到他的承诺,才颤颤巍巍地起身,道:“多谢仙师大恩大德。”

树妖不同于其他的妖族,只要将挖去的木块找回,他便有方法将菩提树救回。

沈卿道:“您可还记得挖去树干的人有哪些?”

老妪指向树枝上的红绸:“都在那了。”

两人抬眼看向密密麻麻泛红泛黑的红绸,瞳孔微缩,只觉头皮发麻。

满树枝的红绸。

五十年间受害者竟如此之多。

挑了几条新挂上去的,一条条翻开看到:

愿隔壁的阿牛哥能喜欢我

——朱小花

愿我学成归来,小巧能嫁给我

——何存粮

愿张章员外的女儿张希悦大小姐此生非我常平不嫁,世间女子都对我常平另眼相看,再也不看不起我。

——常平

……

常平的红绸格外的大。

溪山在旁边喵了几眼,被气的一口气哽在嗓子眼,这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沈卿对老妪道:“其他的还不清楚,但这块我知道在何处。”举起了常平那条红绸。

说完便在老妪目送中朝山下走去。

老妪跌坐在地上,对着菩提树喃喃道:“景文,你有救了。”

回应的是一片寂静。

往日树叶沙沙作答,今被红绸取代,一丝声响也无。

天色昏暗,不知不觉两人在里面停留了许久。

临走前,老妪也交代了全部细节。

沈卿一番梳理总结,得出真相:凡来花月庙请愿之人,在红绸上落笔许愿后,需挖出木牌以鲜血供奉——恰恰是这举动,会滋生出阴邪之气。一旦中了此术,受害者便会将请愿者视作心中幻想的完美情人,日复一日沉沦其中,最终彻底迷失心智。而破解之法也随之明晰:只需寻得那些沾染鲜血的木牌,将其上盘踞的邪气彻底净化,这害人的术法便能就此终结。

路上溪山问道:“夫子,那布条那么多,是不是要将挂红布条的人一个个找到啊。”

沈卿摇了摇头,道:“全部找到是不可能的,但事在人为。”

涉及人数繁多,排除死者、迁移者,再剔除重名者等等,工作量格外庞大,就算张员外肯派人协助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找到,毕竟答应了人家,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回到张府,见张员外在前庭急得来回踱步,他见沈卿两人从外走来,带着满脸期望,问道:“仙师去了如此久,想来已将恶鬼降服?”

沈卿不敢耽搁,只道:“员外,还请将那块木牌交给在下。”

张员外倍感意外:“仙师这是何意?小女现下可离不得那木牌啊。”

沈卿道:“那木牌是常平在花月庙求来的。”

沈卿直接将常平那块红绸递给了员外,员外见红绸上面的内容,气得胸口直跳,道:“这个良心喂了狗的畜生,枉费我雇佣他,竟然作出这种事。”

沈卿道:“木牌是从花月庙的菩提树上挖出来的,那木牌沾上了常平的鲜血,生了邪气,将木牌净化还给那菩提树,小姐的病自然就好了。”

张员外听罢,亲自去往张小姐闺房拿了那块木牌。

想起刚刚女儿肝肠寸断的模样,交给沈卿时不免慎重些:“仙师,木牌这就给您了,在下家中全体女眷的性命也交给你了。”

沈卿双手抱拳,道:“多谢员外,我定不负所托。”

沈卿想起其他红绸上面的留名,不免多问一句:“员外可认识朱小花和何存粮。”

张员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不认识,我可叫家中小厮跟随仙师外出找人。”

沈卿俯首作揖,道:“那便多谢员外了。”

沈卿和溪山花了近两月的时间才拿回五块木牌,也在第一时间给菩提树进行了修补,但这对菩提树的伤势来说终究是杯水车薪。

张家女眷也早在两个月前恢复了正常,尤其是张家小姐听闻是常平在从中作梗,发誓一定要将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沈卿也知张家小姐去过花月庙,便问她那块木牌的下落。

可张家小姐道:“掀开红布,见那树那般可怜,谁还忍心下手啊,我反手就将那红绸丢了。”

溪山后来感叹道:“人类也各有不同啊,张小姐就很善良。”

沈卿低垂着头,掩了掩神色,道:“是啊。”

有人愿意归还木牌,自然也有人不愿交出。

“谁说一定是北翼国百姓做的,指不定其他国家听闻传闻也想来分一杯羹。”

“求姻缘的人大多都已经成了亲,你现在收回,是叫人全家闹得鸡犬不宁。”

吞下的粮食,打碎了牙也不可能再吐出来。

二人穿梭在喧闹市集里。目光掠过街角恩爱的中年面馆夫妻,男人揉面时不忘替妻子擦汗,又瞥见卖糖饼的年轻夫妻相视而笑,眉眼间满是亲昵——沈卿心头一沉,恍惚间竟分不清,他们是否是那术法之下,被操控着虚假恩爱的可怜人。

如果强行收回木牌,是否会让沉迷幻境的人痛不欲生,是否会让这样的和美小家支离破碎。

但——被欺骗的人有权利得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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