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下楼。

捏着她的通行证，陈郁不怕她像之前一个不注意就溜了。

“先跟我去医务室，给你换个纱布。”语气不容拒绝。

现已是熄灯休息时间。操场上除了她们，前面还有几个刚帮老师干完活的，正边聊边往宿舍楼赶。陈郁稍走快一点，温向阳就跟着提速，两人一拉一扯走进医务室。

陈郁先进门开灯，取好药品回头，见温向阳正侧头观察镜子旁的挂幅。她等温向阳转回脑袋看着自己才发话：“过来，坐这。”

陈郁引她坐在床上，自己则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把她圈在椅子和床的空隙。

干掉的血粘连纱布伤口。

“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她托起受伤的手，观察伤口。按理说不剧烈运动，不磕碰是不会这样的。

棉签沾满药水浸润伤口处的纱布。

“不小心碰到了。”

“你的声音怎么了？”陈郁眼底凝满了关心，刚才在李哲他们面前不好追问，现在自然要问出个所以然，她觉得，如果此时再得到“没什么”这样的回答，她会忍不住生气。

“感冒了。”

昨天还只是伤了手，今天就多了感冒和发烧，她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陈郁想着不自觉蹙了蹙眉心。

温向阳右手护着笔记本一个角抱在怀里。见陈郁蹙眉，便以为很棘手，无意识往前倾去看，却发现呼出的鼻息滚烫，尴尬地直起身，把校服拉链拉到顶端，下半张脸埋进衣领。

“冷吗？”陈郁心思收回，歪头确认病床后面的窗是否关紧。

“没，我感冒了。”温向阳摇摇脑袋，鼻子从立领跑出来，她马上像鸵鸟一样躲回去。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陈郁总觉得她有时说话有点难懂，总省略什么，得让人结合她的一些其他表现才能明白。

所以，陈郁抽空瞄了她几眼，尝试跟上她的逻辑。

是说感冒了觉得冷还是...陈郁停下动作抬眸，眼神闪烁，不太相信地犹豫问道：“你怕传染给我？”

温向阳被立领限制住脖子，点了点脑袋，“嗯。”

声音隔着布料模糊沉闷，毫无生气，但能听出尽力发音清楚了。

这句话过后，陈郁闪了两下睫毛，两指虚握着她的手腕调整高度，缠纱布时每隔几秒就扫她一眼。温向阳也不刻意躲，两道目光在呼吸间碰撞。

换好纱布，陈郁取来体温计，说什么都让她量个体温。

银针顶着38，陈郁暗叹口气。水，退烧药送到她面前。

被攥出褶皱的本子终于得以解脱，温向阳松开它去接水，手指刚碰上杯壁，水杯突然往回收，她以为没接住，忙慌往前紧抓整个杯壁，手指严丝合缝扣在陈郁手背上。

两双瘦削修长的手顺着杯壁弧度卡在一起，杯中的水在灯下摇晃。叠在上面的手触电般松开，速度快，幅度不大。

果然，人一紧张就会犯糊涂。

晃荡的水面映出陈郁垂下的脸，她闷声清了清嗓子，“吃晚饭了吗？”

得到回答，这杯水才放心交到她手里。

这笔记本，不用说，就是她冒着发烧和伤口感染的风险都要来拿的东西。陈郁越看越眼熟，这不就是她当时躲躲藏藏的那本吗。陈郁抬眼，笔记本主人仰头喝药，眼角却暗戳戳看着自己，对方被发现后淡淡转向上望天花板，被光刺地眨巴合上眼。

唉，陈郁摇头，浅浅勾唇。这孩子怎么憨憨的。

简单收拾完，两人离开医务室。

门卫见老师带着出去，没有为难。将近十一点。隔壁街道的大厦灯火通明。风吹得棕桐叶沙沙响，两个影子从跟前转到身后，如此在灯光下反复。

“这笔记本，对你很重要吗？特地跑过拿。”

“嗯...学习笔记。”

趁着路灯正下方，陈郁看了她一眼，“高三了，学习压力大吗。”

“还好。”

这句话后，过了好一段路。

“怎么没在高三的年级排名上看见你。”

“我没考。”

三次了，高三开学至今的三次月考，她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故意避开。

路口绿灯，车流停下来。

两人左右各看一眼，短短擦过视线，并肩过马路，沉默许久。

“为什么？”

温向阳这次转头看陈郁，嘴唇微张而后抿唇，眼神慢慢移回前方四处游走。

微凉的空气从两人中间穿过，身后的行人匆匆赶路，踩着皮鞋挑衅般挤开她们往前赶，温向阳往旁边让了个身位给他过去，距离被隔远。

没有回应

温向阳又逃避问题，又在敷衍自己，她完全不想让自己知道。

口袋里的左手紧握，拇指指腹抚过突起的骨节。陈郁留余地地想，或许是她等待回答的目光让对方不敢回答，于是她垂下脑袋，盯着对方的影子在脚下打转。

指腹的轻抚变为摩擦像是要擦去方才覆盖在上面的体温。她提高声量追问，语气急促得稍许扭曲：“为什么。”

如果不问出口，她今晚又会胡思乱想到半夜。熬到明早起床上班也见不到她，问不到她，还要熬过周六周日。就算熬到下周，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场景和勇气去打探这些与自己工作无关的东西。

所以，回答吧

这样的问题太多了

比如：为什么，别人说她对学习特别松懈，却还能为了学习笔记不顾伤跑一趟。

平时她连体育课都不参与，却主动参加校运会，把自己跑得喘不过气。

凭什么她在自己面前总是那么腼腆安静，和在朋友面前相比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是自己吓到她了吗，还是她在害怕自己。

还有那个休学原因，身体差成这样还敢替人打抱不平！把自己搞得浑身是血，还担心弄脏医务室麻烦别人。

为什么她什么都这么矛盾？还把自己也变得那么矛盾！

影子越垂越低，这些问题自己都等不到答案了。只有以后与她在一起的那人，才能幸运地获得慢慢了解全部的她的机会。

所以，回答吧，她现在只想知道这个原因，放过她吧......画面越加模糊，突然脑海里一句极小声的老师把她吓得心脏紧缩，瞬间浮现出那张挂幅上的四个字。

刺耳的喇叭撕开黑夜，陈郁被强制拉住停下，她直愣愣晃着脑袋寻找力量来源，经过女孩震惊的双眸时定住，对方手指紧捏她的衣袖，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下马路。

呼啸的车从两人面前飞驰而过。

近在咫尺的轮胎摩擦声，忽远忽近的人群嘈杂声，不由分说把陈郁扯回大学时期那个下午。冲出人群的车丝毫没有减速撞上眼前的人。随后，刺耳的刹车，喷薄而出的殷红，惊慌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同样学医的舍友倒在人来人往的道路，在她的肇事者男友怀里失去生命体征。

呼吸上不去下不来，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喉咙。她瞳孔紧缩，仿佛小到只能看清眼前的女孩，仿佛要穿透对方同样看向她的黑眸。

耳边泛起耳鸣，视线失去聚焦，陈郁情不自禁凑近对方，凑近对方瞳孔里的自己，确认自己是否还真实存在。

她们第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眸这么久，久到身后的红灯已经变绿了。

或许被陈郁异常的神情吓到，或许是其他原因，温向阳没移开目光半分。

过了几秒。温向阳轻唤了一声老师。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

微弱害怕的声音戳着陈郁的耳膜，她渐渐回神，盯着女孩担心的黑眸，胸膛里横冲直撞的心慢慢被束缚固定平缓。她眼神松下来，手掌覆在眉眼，揉了揉干疼的双眼，“不好意思。”声音轻微沙哑。

看，再胡思乱想真的只会把对方吓到。

“你没事吧？”温向阳细声细语。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陈郁放下手，认真看了女孩几秒，便苦笑移开。

“你家住哪？”陈郁看表。没有听见回答，心里自嘲，让她觉得自己不靠谱了吗。

绿灯，两人同步迈步。陈郁发觉右手腕被人隔着布料轻轻握住，她震惊转头。温向阳脑袋像个拨浪鼓，左右观察路况。转向她时，成排的车灯照透女孩墨黑瞳孔，温向阳就微微眯起这样璀璨的眼睛，嘴角浅动做出安慰的表情。

还没完全平复的心，跳得更猛烈，更清晰了。她甚至觉得，对方能隔着布料感受到她急速流动的动脉。

绿灯卡着最后一步变红。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陈郁接起电话。

“喂，你一个人吧。”

刻意压低的男声传出。手腕上的触感消失，陈郁握着手机，沉默望着温向阳乖乖走远的背影，最后停在昏暗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