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一九二五年,桐城,春夜骤雨。

马车在官道上狂奔,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赶车的车夫早已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砸落。车厢里,姚太太攥着帕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身旁的女儿。

“筝儿,娘知道你心急铺子里的事,可这钱是赚不完的。别人家做生意都是父母掌握,最不济也是家中兄长,偏你自从去年发烧醒来之后就......唉,这一年来你带着全家赚到钱不假,可这黑灯瞎火的赶路,娘心里实在不踏实。”

十五岁的姚筝脸上犹带稚气,消瘦的肩膀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摇晃晃,一双眸子却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她正要开口,前方车夫突然压低嗓音,带着一丝惊惶:

“太太,小姐......前面路堵了,像是......像是有人在打斗!好些人围着一个!”

姚太太吓得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哎呀!这可怎么好!会不会是劫匪,快,快掉头!”

姚筝却瞬间绷直了脊背,迅速将重要的账本合同塞在车辆夹层里。胳膊搭在膝盖上握紧拳头,脸上警惕之色骤浓:“娘,来不及了。我们马车动静这么大,他们早听见了。现在掉头,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她话音未落,姚太太竟一把拦住她,温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强撑的坚毅,声音颤抖率先探身:“你别动!娘下去看看!”

可姚筝动作更快,她反手轻轻推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已利落地抄起固定在车厢壁上的油灯,“嗤”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橘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她脸庞一侧的黑暗。

“娘,您待在车里。”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筝儿!”姚太太惊呼着,眼看女儿已掀开车帘,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冰冷的雨幕中。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唤着车夫拿上伞跟着下了车。

姚筝一手撑伞,一手高举着油灯,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衣袖,灯罩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燃烧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团混乱的人影。灯光刺破雨夜,恰好照见了最骇人的一幕——

人群中央,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少年被五六条汉子按在泥泞里殴打。他脸上血污和泥水混在一起,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像被困的野兽,闪烁着濒死般的凶光。就在一人试图去掐他脖子时,他猛地偏头,张口狠狠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啊——!”

凄厉的惨叫伴着雷声撕裂雨帘。

那少年竟生生将那人小半只耳朵撕扯了下来,混着血吐到泥水里!

“来啊!”少年胸口起伏怒吼,顾不上擦拭雨水,血水沿着嘴角流下。

围攻者被这亡命之举骇得动作一滞,很快又上前,将少年重重摔在泥泞之中。

姚筝蹙眉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怎么回事?”

一个捂着流血耳朵的壮汉龇牙咧嘴地吼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滚开!这小杂种偷我们大哥的钱袋!三十块大洋!”

被按在泥水里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挣扎着:“......你放屁!”

姚筝将灯朝少年的方向照了照,橘黄色的暖光掠过少年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更照亮了他裸露手臂上深可见骨的旧伤和单薄破衣下嶙峋的肋骨。

她心中了然。

“三十块大洋?”姚筝站在少年面前,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里带着刺骨的讥讽,“你看他这副样子,浑身上下可能摸出一个铜板?但凡他真有三十块大洋,早就被你们打得叮当响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们拼命?”

地痞没想到姚筝会反驳,不服:“万、万一他藏起来了呢!”

“藏起来?”姚筝嗤笑一声,眼神更冷,“他若有那个心机和本事把钱藏得让你们都找不到,那这钱,活该就不是你们的。”

她不再废话,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十块大洋,丢在众人面前,语气淡漠却斩钉截铁:“这里是十块大洋。人,我带走。要么拿钱走人,要么——”

说到这里,姚筝呼吸凝滞,思路卡壳。

就在对方以为自己武力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脸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狞笑朝姚筝走来——

油纸伞下的脸灯光映的半明半暗,清稚的眸光却寒光凛凛,姚筝微微抬伞侧身:“刚刚你们忙碌的时候,我的车夫已经去前面的巡捕房报官,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各位大哥,行走江湖,还请识时务者为俊杰。”

地痞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又看了看姚筝身后显然不凡的马车和她莫名强势的神色,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悻悻地捡起了钱,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招呼着手下,拖着一只耳迅速消失在雨巷深处。

只留下姚筝、随后赶来的姚太太,和那个依旧蜷缩在泥水里、剧烈喘息、眼神充满戒备与茫然的少年。

姚筝走近两步,油纸伞微微倾向他,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能站起来吗?”她问。

少年抿紧惨白的唇,尝试着动了动,却因脱力和伤势,踉跄了一下。

姚筝没有伸手去扶,转身扶着母亲上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少年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强调:

“......我没偷。”

姚筝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年跟在姚筝身后上车,自觉的坐在赶车的位置,几次想回头和车厢内的姚筝说话,半天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会驾车吗?”姚筝枕着车厢墙壁,用力将后怕颤抖的手藏在身后,语气依旧是冷冷的。

“不会......”少年话虽如此,却支撑着受伤的身体拿起缰绳,语气坚定:“可以学。”

--

“太太和小姐回来了!”

天光未亮,浓厚的晨雾包裹着姚府高大的门楣,石狮子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马车停稳,早有伶俐的下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搀扶住面露疲色的姚太太和虽然疲惫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姚筝。

一片细碎的关切的问候声中,被忽视的贺斩僵硬地跟着跳下马车。

湿透的破衣紧贴着皮肤,冷得他牙关微颤,但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眼前这朱门高墙,是那些穿着整洁、动作规矩的下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关心和热情,但这些关心和热情绕过了他,看不到他也不属于他。

他像一块被海浪冲上岸的污浊礁石,突兀地立在光洁的码头上,连脚下踩着的青石板,都感觉烫得吓人。

贺斩愣愣地看着那扇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里面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隐约的檀香气味,对他而言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他脚下如同生了根,不敢往前挪动半分。

姚筝早已抱着她那叠至关重要的文件,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如同归巢的燕子般,脚步匆匆,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曲折的回廊深处,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个。

姚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几步,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回转身。

雾气中,她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门外、浑身狼狈、眼神里交织着警惕与茫然的少年,温和地开口,声音驱散了些许料峭: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贺斩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回答:“......贺斩。十五。”

“和筝儿同岁。”姚太太点了点头,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吩咐道:“先带他去外院厢房,找身干净衣裳换了,弄点热乎吃食,歇息一下,等我问话。”

竟然和自己同岁。

这一点点一毫毫的关联,贺斩莫名耳朵发烫心尖微颤,却又有种自惭形秽的羞耻感,脑袋更低了些。

“是,夫人。”管事恭敬应下,随即走到贺斩面前,语气不算热络,但也还算客气:“跟我来吧。”

贺斩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门内,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跟着那管事,走进姚家大门。

--

三天后,贺斩被管事领着,离开外院厢房,沿着长长的蜿蜒的回廊,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花厅里,见到了姚太太。

休养了几日,饱饭暖衣,他身上的伤已结痂,脸上也多了些血气,不再那么嶙峋。

只是那身干净的新布衫,依旧被他习惯性地敞开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和些许未褪尽的疤痕,眼神里的野性与无畏并未因这几日的安稳而消减多少。他跟在管事身后,没有局促不安,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四周,像是在评估新的环境。

姚太太坐在上首的软椅上,端着燕窝缓缓舀着,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少年,底子不错,眼神也正,不是那等畏畏缩缩之人。

她放下燕窝,声音温和地开口,问了些寻常问题: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贺斩回答的倒也简短干脆,直到说到家里已经没人了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姚太太却听得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看向贺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怜惜:“可怜见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本想着,你若还有家可归便赠你些盘缠,送你回去。如今你既已无去处......”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了些:“不如,就留下来吧。”

贺斩抬起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狂喜,只有一丝审慎的探询。

姚太太继续道:“我们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有些不同。你也看到了,我们只有筝儿一个独女。她父亲......身子不大好,如今家里外头许多事,都得她独自挑着。”

她语气里带着为人母的心疼与无奈:“她事情多,担子重,身边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顾着。以前是我这做娘的跟着操心,可有些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的目光落在贺斩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温柔:“我看你这孩子,心思干净,手脚利落,胆子也正。我就想着,你若愿意,往后就跟在筝儿身边,她出门办事,你便跟着,帮着照看些,挡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贺斩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花厅的门窗,望向姚筝院落的方向。片刻后,他转回头,看向姚太太,极其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清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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